Friday, July 29, 2011

第19章 孔夫子 咱们的传统


咱们封建皇权社会两千多年下来,靠的是孔夫子的一套东西维系。识字率不高,四书五经不是所有的人都念过,众多文盲如何追随孔夫子? 其实简单,就是家教。母系的奶奶和妈妈教育孩子做人要厚道,别欺负人。基本上就是孔夫子的道德学,仁。父系的父兄们教育孩子,要有规矩,该磕的头都得磕。基本上是孔夫子的社会政治学,礼。你我在无形之中就都是儒家人了。就像咱们大都不太记得是如何学会使筷子一样,却可以用筷子把一碗米饭吃的一粒不剩。皇帝们都很待见孔夫子的一套,为什么? 把奶奶妈妈和父兄的教育一结合,厚道的给皇帝磕头,政教合一,皇帝的天下太平。孔夫子的事儿真的没有学问大的人忽悠的那么复杂,落到百姓头上,就是要善良,敬畏权力。然后就娇惯出一代不如一代的皇帝来,占的是咱们善心的便宜。善有善报就像好莱坞的电影一样,是编出来的。

在接受儒教上,咱们文革这代人和历史上的文盲一样,除了家教,没有正规的接触过孔夫子的东西,因为太祖爷好像不待见儒教。

太祖爷初始为何反感儒教?无法向死人取证。 但是从造反开始,利益上就和儒教相左。革命这东西,和厚道水火不容。太祖爷早期革命的奠基之作,“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注1)里最常被文革革命小将引用的一段是“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照此行动, 仁,就免了。造反得把已有的权力结构打烂。 如若蒋介石蒋大人让太祖爷往东太祖爷不敢往西那还有造反的余地?礼,太祖爷自然不买账。非仁无礼,名字不好听。可是,抛开标签与是非恩怨,造反时的太祖爷在文化上并不落后。五四时的志士前贤,包括后来国共两党的思想家们,把愚昧落后的要害,孔夫子的儒教给晒了出来,尤其是让大家磕头的“礼”。打倒孔家店,反封建,不再磕头。五四运动是中华文化伟大的启蒙。太祖爷的革命和造反,在思想文化上,是五四运动有机的延伸。

得天下后,利益结构不同了,文化跟着利益走,太祖爷和儒教的关系起了变化。爱好斗争,长于斗争的太祖爷无法接受和拥抱仁,在这方面,继续反孔。然而,对礼的态度则起了变化。孔老先生的礼,代表了权力结构的尊严,不是狭义上的穿着周朝的礼服听老先生弹琴唱歌,按照周文王的规矩稍息立正。曾坚决反对给蒋大人磕头的太祖爷,天才地,创造性地,全面鼓励,促进,接受和拥抱了臣民们对他的磕头。就是在形式上也是如此,连昔日同志和战友的亲密之称“润之”和“老毛”都消失了(注2),剩下的只有天下唯一的“主席”。非仁崇礼,是太祖爷的革命现代版儒教。

血管里流着儒教之血的咱们和太祖爷心连心,非仁崇礼也成了咱们的文化。文革中,孔老先生露过两回面儿。文革刚开始,破四旧,孔像,儒家著作,甚至山东曲阜的孔庙,都是被破对象。红卫兵五大领袖之一谭厚兰带着北京的小将们到孔庙破了个稀烂。其实那次是只动了点有形的东西。因为有形的儒学太祖爷得天下后一直没让教,破四旧对咱们和孔老先生的关系没什么太大影响。倒是革命和造反的冲动对仁有了进一步的消耗。学生打老师,暴力抄家,子女揭发批斗父母,最极端的是许多失去的无辜生命。 厚道怎么如此不堪一击? 仁碰上礼,以礼为主。母系的厚道说虽然仍在,父系的家教变成了“听毛主席的话,争取进步,做毛主席的好孩子”。 君臣父子,九九归一。 革命的生死存亡之际,母系教导咱的仁绝对让位于对太祖爷的礼。跟着太祖爷革命造反之礼战胜了妇人之仁,太祖爷的非仁咱们用残忍表达了出来。内心对太祖爷的崇拜也必然波及形式。新的 “礼仪”横空出世。太祖爷接见红卫兵穿的绿军装,戴的红袖章成了新时代孔老先生的周朝朝服。太祖爷一号卫士林彪林大帅挥动小红书的动作成了咱们的模仿的标准动作。咱们后来干脆早请示晚汇报的拜太祖爷了(注3)。崇尚以礼一统天下的孔老先生,大概做梦都不会想到社会能如此整齐划一循礼而动。儒教一贯的厚道磕头被狂热磕头取代。

孔老先生的第二次露面则到了文革后期。就是林彪林大帅出事之后太祖爷对其清算的批林批孔运动(注4)。批林是不得已,否则无法交待;批孔后来听说好像和周恩来周大人有关。这些政治算计当时孩子们自然不懂。但是批孔确是咱们第一次正面接触孔夫子。批林批孔中孔夫子被批的重点是“克己复礼”,加上批“论语”,批“三字经”,把咱们那点家庭传下来的儒教意识给搅了个七荤八素。经过批孔的速成训练,咱们一面在太祖爷的教导之下,循儒教之礼给太祖爷狂热的磕头,一面认为自己是彻底摆脱了封建皇权儒教思维的革命新人。以至于时至今日, 当于丹大妹子一边声情并茂在中央电视台的“百家讲坛”上靠“论语”发财,一边告诉咱们许多问题只要回到儒教的立场上就会迎刃而解时,咱们就信以为真,愣期待“论语”带领咱们的心灵走向现代文明的彼岸。

文革的危害正在于此。革命,进步,批孔,破封建皇权,现代化的口号下疯狂一通,好像封建皇权对咱们的影响都解决了,其实是更深的陷入了儒教的束缚之中。文革不但加重了咱们的磕头意识,而且美化了咱们的磕头意识。连五四运动反封建皇权带来的些许进步也被一并抹掉。

后文革时代,国门大开,资本主义浩浩荡荡地来了,封建皇权力道减弱,儒教的礼有所松动。但是,由于咱们陷于太祖爷的现代版儒教而不自知,对礼的危害完全没有理清楚。娱乐文化就一再拿封建皇权的辉煌说事儿。有悠久历史的咱们有的是让大家开心的辉煌故事。各电视台都成了帝王电视剧专业户。汉武大帝,大唐天子,大宋天子,大明王朝,康熙大帝,雍正王朝,乾隆皇帝,多得数不过来。而五四运动的一号推手,陈独秀陈大侠则继续着其生前的寂寞,无人问津。偶尔在电视剧“日出东方”里露个面,也是给太祖爷跑龙套而已。非但如此,各位帝王当然都是雄才大略,爱民如子。汉武帝如果不犯一个小错,误杀太子,汉朝的辉煌将可蔓延欧洲大陆。明太祖如果爱心再多一点,不杀功臣,那咱们的海军,早就游遍全球,哪还会有后来甲午之耻。在位一甲子的乾隆皇,如果再明察一点,不偏信奸臣和坤让国库受损,那大清王朝的国力,日后无论如何也不会输给英国佬的几条鸟船。电视看长了,几乎要问咱们现在的皇帝是哪位? 是不是一位明主?这种美化磕头的文化,一定能让推崇礼的孔夫子欣慰至极。

进步当然也有。2008年,世界罕见的破坏性地震降祸于四川汶川。同胞死伤惨重。震后七天,发生了一件大事。政府为所有地震中逝去的普通百姓,以最高规格在全中国范围内举行哀礼。这是中国历史上从未有过的。对每一个中国人,短短的三分钟向遇难同胞表达哀思。对尊儒教之礼两千多年的中华民族,这是一个意味深长的提示,也可以是新文明开启的契机。给普通百姓的礼,在规格上达到了当年太祖爷死后的待遇。 把君臣父子的封建礼数留在了20世纪。孟姜女们不但在百姓心目中,而且在名义上首次上了神台。太祖爷王朝虚幻的主人与公仆关系,头一次有了实质上的兑现。普通的中国人有了一次自然的感动,和真正的,不是吃了革命激素的自豪。人性复苏了,普世人权意识的觉醒就不远了。

三分钟的默哀,对于观念上的转化必然影响深远。但是,现实中,仍然会有许多山要一座座的去翻。就在汶川地震后不久,网上出现了胡锦涛胡大人赴灾区慰问的红地毯故事。 传说中胡大人在灾区某处下火车之前发现车门前被铺上了简陋的红地毯,地方官员以此表示尊敬。胡大人于是拒绝下车,令火车前行十几米,避开红地毯才下车落地。故事是说胡大人在给地方官刻意宣示一下“以人为本”的理念,听起来满温馨,一切都好。 很快,新华社的御笔们也加入了歌颂这段“以人为本”故事的行列,以新华社博客的形式对该故事艺术再加工。高手的文章中“打成一片”,“不摆架子”,“并肩前进”,“共渡难关”,“心连心”,全都从不走红地毯之中提炼出来。用歌颂胡大人不接受别人磕头的方式给胡大人磕头,几千年的磕头文化尽显无遗。滑稽的是,故事至此才开了个头。有好事者随后查对了胡大人在四川勘灾的行程,发现胡大人灾后赴川根本没乘过火车,最初始的红地毯故事是有人在网上编出来的恶作剧。新华社御笔们实在是磕头心切,不辨虚实,见了网上的故事就拿着鸡毛当令箭一路冲磕过去,把头磕的铛铛响。从这一件小事揭示出磕头文化已经在咱们的社会上根深蒂固。前后左右如此有艺术性的磕头,让胡大人不想当主子都难。走出儒教的封建皇权之礼不是毕其功于一役的事儿,三分钟的精神需要持续加强才行。

相较于礼,儒教的仁似乎并无不妥之处。文革让咱们见识了非仁社会的恐怖。重回孔夫子的仁爱之道,是否可以永远消除文革再现的危险? 其实文革的非仁,恰恰点到了孔夫子道德学的弱点。就是仁的脆弱无力。文革是太祖爷挑起的,可是,斗人的人,整人的人,打人的人,杀人的人,不是“别人”,就是被号称有两千多年历史的儒教文化熏陶过的咱们自己。几千年传下来的厚道教育如此不堪一击。若把逃出苦海的希望寄于仁的降临,就只能泡在苦海里享受灾难了。

其实对仁的态度,咱们是可以从太祖爷身上学到点东西。太祖爷不仁,同时, 太祖爷也不指望别人对他施仁。抗日战争进行之中,太祖爷和蒋介石蒋大人在合作的同时,相互之间免不了要使一些手段。太祖爷很清楚,决不可以把自己的安危系于别人的仁慈上,于是和蒋大人挑明,“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注5)。说白了就是,你若如仁义我很高兴,你如若不仁义我就把你打趴下,逼着你仁义。于是蒋大人的手段无一成功,太祖爷挣出了一份对手的“仁义”,在抗战中发展壮大。太祖爷的这份高明,咱们没有学到。1957年,太祖爷很君子的仁义了一下,告诉大家要“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当大家都信以为真的享受太祖爷的仁义时,太祖爷恢复了非仁的面目,告诉大家我是说着玩的,只是个引蛇出洞的阳谋,是大打出手的“反右”运动的引子。因为没有把太祖爷打趴下逼着他仁义的手段,于是全体同胞就一劳永逸的给太祖爷磕头,期盼着他老人家再发仁义。只能被动求仁的咱们,一直空等到他撒手人间。

一个厚道的社会就永远不可能了吗? 当然可能。而且可以保证。只不过,咱们不能再期盼用自己的厚道之心换取别人的仁慈回报。咱们需要的是全社会遵守规矩,用法律保障每一个人有不被别人残忍的权利。只有这种权利,才能让1957年的众“右派”大侠们据理反击,不被迫害。只有这种权利,才能让文革中斗人,整人,打人,杀人成为不可能。这个权利就是人人平等的基本人权,而且是绝对的,没有商量余地的权利。没有人能被欺负,也就没有人能欺负人了。这是西方文明要优于孔夫子的“仁”之道德学的根本之处。

每个人其实都是君子和小人的共同体。一个人可以上午捐给地震受灾同胞大笔钱财,而在下午就期待把手中的垃圾股票卖给市场上的下一个不相识的傻瓜,傻瓜买了之后可能会倾家荡产就与己无关了。儒教的仁是盼望所有人只捐钱不卖垃圾股票,这是不可能实现的乡愿。相反,由法律保护的平等和人权不是寄望于每个人的小仁,而形成以社会为机制的大仁。建仁而不是求仁。

求仁和建仁的区别可以从两种矿工的命运得到很好的验证。

2010年初春,全国上下正兴高采烈的等待着咱们投进二百多亿税钱的上海世博开幕。可是,堵心的噩耗接踵而来。先是山西王家岭煤矿透水,一百多名矿工被困井下。 虽然多数后来被奇迹般的救出,仍有三十多人死于井下。紧接着,河南伊川煤矿爆炸,又是四十多名矿工死亡。更坏的是,这些矿难不是偶发,成为咱们的常态。现在矿工兄弟们每次下井前,一定会祈求仁慈的上帝、菩萨、真主、咱党或是矿主保佑今天可也以活着回来。矿工们只能求仁。咱们每年因矿难死亡的人数,大得吓人,公信力不强的官方数字是每年在减少,但就是这个数字依然有数千之多。一条条鲜活的生命,无谓的牺牲,求仁显然无效。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美国西弗吉尼亚州矿山镇也发生矿难,有29名矿工死亡。也许开矿取煤就是如此危险?其实不然。资本主义早期,许多国家包括美国也常有上百人死亡的大矿难发生。直到1968年,发生在西弗吉尼亚州法明顿的矿难夺去了78位矿工的生命。在人权至上,生命为大的美国,民众被激怒了,而民众对社会的运行是有着力点的。一年后,联邦煤矿健康和安全法由国会通过,经尼克松总统签署生效(很讽刺,时值文革咱们给太祖爷磕头的高潮期)。 那个法有多厉害?1969年前四十年,美国平均每年有八百多位矿工死于矿难;1969年后的四十年,平均每年有八十多位矿工死于矿难,最低的2006年一年煤矿矿难只死了12个人。这部法不但让美国的矿工业脱离了高危险行业的名单,它甚至为许多其它行业的职业健康和安全立法提供了契机。遇到问题,立法,执法,解决问题。法,是矿工与民众握在手里保护自己的工具,一套建仁的机制。201029人死亡的矿难虽也惨痛,虽然也可能有人祸的因素在其中,但是建仁的机制在,有新的问题,会有新的答案。

在恶性矿难的刺激下,咱们的矿工也几乎享受了一把“仁”。其实关于煤矿安全与健康操作的“法”,咱们都有,可是咱们的“法”从根上是为了皇权管咱们的,至于“法”中有关安全与健康这部分照顾人权与生命的附带功能,并没有真正的实施机制。说白了,法对中国“公民”不一定有用,而对弱势的矿工大致没用,没有任何一个矿难的受害者在出事后告赢煤矿并获得生命该有的赔偿。矿工不断捐命,大家很没面子,于是咱也要照顾矿工,就有了咱国务院的命令,要求“矿领导”与矿工同时下矿井,同时出井(注6)。但是,被施“仁”靠不住。一个是不被施了又如何?另一个是施的无效怎么办?这次咱党真的要给矿工以“仁”,逼着煤矿官员自己也下井以提高井下工作的安全系数。结果呢?就有了黑色幽默,广西河池朝阳煤矿突击提拔了7名矿长助理下井带班,一周之中每天有一位新的“矿领导”下井。而包括矿长、副矿长在内的5名主要领导却稳坐在办公室里享受生命,矿工该有什么危险还有什么危险。什么是建仁的机制? 遵循太祖爷的榜样,用得上的“仁”,得自己拿在手里,不是靠别人赏赐的。当咱党为了自己的利益去剥夺“矿领导”利益而给矿工们些许利益时,基本的逻辑是荒谬的。 矿工们无论是对咱党还是对“矿领导”都没有任何着力点,得“仁”毫无保证,结果必然得继续拜天求“仁”。

厚道的磕头伴随咱们两千多年了,没磕出任何名堂,咱们从未享受过持续的仁。孔老先生的初衷不应受责难,他无疑是一位充满爱心的君子,更是一位富有智慧的思想家。但是,在两千多年的发展中,儒教被皇帝们拿来反复修饰整理成了维护封建皇权的统治工具。而这种没有生命力的封建皇权体系,是咱们近代落后和耻辱的总根源。再树儒教,无疑是愚蠢的延续。百家争鸣,有人好儒,很正常。但是,把厚道的磕头再强行灌输给孩子们,就是罪恶了。求雨不如打井。建仁该是咱们的目标。当然,建仁有建仁的条件。建仁的机制需要建仁的文化。民主,人权,法治是西方文明建仁的基础。民主凝聚社会的仁,人权保证每个人不被残忍,法治限制邪恶。如果咱们自称的勤劳勇敢真是咱们的个性,该踏踏实实寻觅促进建仁机制的文化了。


1:毛泽东1927年到湖南农村“体验生活”几十天后,对农民“革民造反”现象所写的总结。
2:润之是毛泽东的“字”。而以老、小相称在共产党的队伍中是通例。从井冈山造反经历长征直到延安期间,毛的“亲密同志”们称其为润之与“老毛”的大有人在。
3:早请示晚汇报是文革早期的全民向毛泽东表衷心仪式。在本书的第14章有进一步的介绍。
4:这是于1974年林彪叛逃事件被全面揭开之后毛泽东发动的一场以搞臭林彪撇清自己为目的的“群众运动”。
5:毛泽东于1939年和记者谈话时就与抗战中蒋介石关系所作的宣示。
6 20107月,中国国务院发了个“关于进一步加强企业安全生产工作的通知”,其中要求煤矿与其它矿井的“领导”与工人同时下井、出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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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ursday, July 28, 2011

第4章 出身 咱们的层次


文革时上小学,笔者之一班上有个张姓男同学,木呐寡言,平时很少加入男孩子间的的嬉闹打斗,可还是常遭其他孩子们的欺负。 一次,被别人恶作剧,他愤而反攻,正在握拳相向时,围观的人群中突然传来一声“麻铺”的喊叫。该同学的脸马上胀的通红,紧握的拳头放松了,虽然对手还在继续挑衅,可他已没有了反应,转过身低头走开了。原来,该同学的父亲曾经经营过一间杂货铺,因脸上有些麻子,其杂货铺就有了“麻铺”之称。该生意早在咱们这些文革孩子们出生前就被“公私合营”(注1),可是名字还是传了下来。小生意的拥有者在阶级的划分上算“小业主”,是介于太祖爷的人和“阶级敌人”间的临界身份。一声“麻铺”揭了出身“不好”的底牌。先天的出身“不好”会让孩子底气全无,平时的木呐寡言也就可以理解了。

笔者的出身也“不好”,但家里并没有开过什么店铺,虽然也暗中自惭形秽,可是一直藏于心底,以为别的孩子们并不知道。某日,因一件小事,和张姓同学起了小小的纠纷。为了占据主动,一时忘乎所以,一句“麻铺”就很恶劣的顺嘴而出。不想这次张姓同学非但没有退缩,反而冷笑了一声说“麻铺也比你臭资本家强”。这句话有如五雷轰顶,笔者当时真是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要知道笔者的出身并非资本家,可是笔者祖上有比资本家更不让太祖爷待见的身份。无法辩解,加上心中的隐秘原来是公众知识已很难堪,而最要命的是笔者完全是自讨其辱,先把出身这个恶源拉出来企图去侮辱别人。 当时真是觉得自己是全世界最下贱的人。

出身对孩子们有这么大的魔力,太祖爷当然脱不了干系。

和秦皇汉武,唐宗宋祖一样,太祖爷之所以成太祖爷并不是有什么超自然的神力,而是能集众人之力为己用,如同传销系统里最上端的收钱大哥,从所有销售人员的每一笔生意中抽头。太祖爷的领导力的最主要支柱是阶级斗争这个利器。阶级斗争就是要凝聚多数。太祖爷的制胜之处都是靠玩多数玩出来的。太祖爷打仗的诀窍是什么?  集中优势兵力打歼灭战。局部多数。开中央全会搞掉刘少奇票数不利,没关系,先把刘派的中央委员打倒抓起来(注2)。技巧性相对多数。可是这些多数手段和阶级斗争这个凝聚绝对多数的利器相比,都算不了什么。发动农民打土豪分田地,太祖爷真恨地主? 未必。农民是绝对多数。从井冈山的第一块红色根据地起,太祖爷的道德高度就一直是他代表全中国的农民利益,农民在中国是绝对多数,于是太祖爷代表中国的利益。依次类推,任何人群都可以分成阶级,太祖爷持续做多数阶级的代表,就永远立于不败之地。而出身是阶级斗争的一个具体手段。打江山靠阶级拥有多数,坐江山就自然而然靠阶级的子女们维持多数,这就是太祖爷搞出身的着眼点。

太祖爷的出身政策其实很简单,就是 “有成分论,但不唯成分论,重在政治表现”。“有成分论”都是什么成份?主要就是“红五类”和“黑五类”,红好黑坏。 “黑五类”是地富反坏右(地主,富农,反革命,坏分子和右派)。“红五类”是:革军(革命军人),革干(革命干部),革命烈士(给太祖爷打江山.死去之人),工人,贫下中农。由于有工人和农民,红成份比黑成分多得多。“红五类”是太祖爷的人,太祖爷代表“红五类”。出身就成了持续保证多数人和太祖爷贴心的简单有效办法。永远拥有多数的代表权,太祖爷对政权的掌控就牢不可破了。

按出身分类,开头所提的张姓同学和笔者这些少数人感觉不好是必然的。可是太祖爷也不想逼人造反。这就是出身政策的后两句“但不唯成分论,重在政治表现”的用处。向太祖爷靠拢,出身“不好”的原罪就可以获得原谅。于是众多出身 “不好”的孩子们竞相努力,要设法抹掉生来既有的“坏根”,希望用比出身“好”的孩子们更效忠太祖爷的努力, 换得清白之身。笔者和张姓同学相互以出身贬低,已经自认下贱,被太祖爷的“出身政策”绕进去了。

孩子们当然不是太祖爷的对手。太祖爷的政策一旦订了,执行起来是很有力道的。文革中每个人都有出身的记号。虽然不像“水浒”中的配军脸上有刺印,或是二战中德国的犹太人身上要带符号,可每一个中国人的出身都是有案可查的,清清楚楚地记在了个人档案之中。从记事儿起,就知道出生的重要。小学一年级,每个人就必须填个人履历表,孩子太小还不会写字,这种表就要带回家由父母帮助来填写。而在姓名性别和出生年月这三项之后的第四项就是家庭出身。还不是多选题,你要用两到三个字把你们家的背景说清楚。“红五类”多,填表之后大部分人感觉良好,都是太祖爷的人了,利用出身的目的初见成效。顺便说一句,出身不可以乱报。好像是从加入共青团这个档次起,就有了所谓的外调(注3)。太祖爷的系统,沾政治的事儿,数据精准,瞒是瞒不过去的。同时出身也不是正经保密项目,笔者以为自己的出身不为他人所知完全是孩子的天真和幼稚。前述的“麻铺”和“臭资本家”往往是公开的秘密。有了这些“不好”的陪衬,大多数孩子对太祖爷的凝聚力就在一声声“麻铺”和“臭资本家”的吆喝中得以加强。

出身政策的力道最终还是靠国家机器给撑着。出身“不好”是有具体后果的。上小学,太祖爷的好孩子都要加入“红小兵”,出身“不好”,加入“红小兵”就困难一点。学校自演“样板戏”,参加剧团是大部分孩子的渴望,出身“不好”的孩子就用不着申请了,你就是有梅兰芳的金嗓子也没用,肯定没你的份儿。到中学时加入“红卫兵”,加入“共青团”这些“组织”也照此办理。而加入“组织”对出身“不好”的孩子们反倒变得更加重要,因为这是证明自己可以被社会接受,不是“坏人”的唯一途径。就连执法机关也以出身作为对错的标准。举个身边的例子。作者之一的儿时好友姓袁。正巧他所住的街区里还有另一个袁姓之家。是中华民国的前总统和短命的洪宪皇帝袁世凯的后人。一日,这位袁姓朋友和另一个小朋友因为孩子们的事儿而打架,正巧管片民警路过,把两个孩子吓住之后问他们为何打架,在得知了这位袁姓朋友的姓氏之后,以为他是袁世凯的家人,立马将过错放在他头上,对他说“我就知道你爱惹事儿,我问你,袁世凯是你什么人?” 这位袁姓朋友受此无端之训,只得从头将此袁非彼袁之事向这位警察大叔说清楚。出身“不好”的具体后果还很多,上山下乡让你去最远的地方,分配工作让你去扫马路,至于上大学或是参军则是门儿都没有。这样通过国家机器的反复强化,出身“不好”的人应该受歧视就成为了一种社会价值。

社会如此轻易地接受这种扭曲的价值,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咱们有此历史。

以出身将人分类的基础是认同人可以被分等级。中国的长期封建皇权制度,把人应该是生而有类的价值深深地融入了咱们的文化中。主要是两个方面,一个是说有的人是天生就比别人高贵的。另一个是说有的人天生就是比别人低贱的。

像改朝换代的时候,为了增加开国之君的合法性,也要想方设法把新君的血统给高贵一下。比方像后汉的开国皇帝刘秀,确实是条好汉,起事造反的时候是一介平民百姓,种田的好手。可是还得强调他是前汉的皇室之后的真传。 在蔡东藩蔡大侠的笔下,有如是的叙述:

“忽觉得一声霹雳,突出一位汉家后裔,起兵南阳白水乡(即春陵封地)。要来讨灭王莽,索还汉室江山。这人为谁?乃是汉景帝七世孙,为长沙定王发嫡派,本性是刘,单名为秀,表字文叔,身长七尺三寸,美髯眉,大口隆准,确是汉朝龙钟,比众不同。从前景帝生长沙定王发,发生春陵节候买,买生郁林太守外,外生钜鹿都尉回,回生南顿令钦,钦娶胡阳樊重女为妻,生下三子,长名縯,次名仲,又次名秀”。

简单说,刘秀是比别人高贵的,不但长的就有皇帝相,而且是汉景帝的直系血脉,第七代孙子。刘秀是否真是皇室后代,只能以史书为准信其有。即是汉景帝的七世孙,就是汉高祖刘邦的九世孙。这之中的讽刺性极其明显,刘秀当皇帝,要上寻七到九代找出出身上的正当性,可正当性的来源汉高祖刘邦自己在造反之前就是个在乡村里不配当农民的二流子。所以从刘邦传到刘秀可以是从一位皇帝传到另一位皇帝,也可以是从一位二流子传到另一位农民。这种高贵的血统当然是虚的,可这就是咱们的文化。不是没人想过改变现状,历史有载的第一位把天戳个窟窿的秦末农民造反大侠陈胜就提出疑问“帝王将相宁有种乎?”  可是,陈大侠并不想让帝王将相失去代代相传的特权,而是想取而代之去做帝王将相。

做不了帝王将相就低贱,低贱有很现实的问题。当皇权需要,用出身限制一组人的权力来为皇权的利益服务,其做法可以血淋淋惨不忍睹。像历史上为满足皇帝兵员的“士家制”,就规定“士家”家庭中的所有人都有为皇帝的军队当兵出力的义务。不但“士家”男丁禁止务农为官,只可以给皇帝当兵,就是“士家”里生出来的女孩子们,也只能嫁给其他的“士家”,继续承担给皇帝产生新的兵员的纯粹配种机器的责任。曹操的孙子魏帝曹睿,其治下“士家”制有松动的迹象,于是曹大人发了一道诏,让所有未经许可嫁给非“士家”男人的“士家”女孩子们,统统将原婚姻作废,重嫁一遍,而这次只能嫁给“士家”男子。要知道中国文化是要求女人从一而终的,老公死了都不该改嫁,曹睿的这道诏基本上就把“士家”人当成蒙古马,波斯猫或是藏獒来养了,根本没有做人的基本权利。既然不够做人的标准,这些女孩子是不是需要忠贞的从一而终对皇帝也就不重要了。

两千多年的文化,人是生而分等级的,有高贵的,有低贱的,有好的,有坏的。“红五类“和“黑五类”出身就是这种文化的传承。可世界在变,人类文明总体上是在进步的。太祖爷以出身作手段来掌控权力不但逆势而动,而且和太祖爷打的马老先生的共产主义的招牌也水火不容。大部分人接受了利用出身的正当性,不代表没有怀疑它的。只是怀疑的声音被闷下去了,而且可以是很惨烈的消音。这就得提起文革中的一位思想家,从某种意义上说是文革民间第一条好汉,北京的一位普通中学生,遇罗克遇大侠。

接受按出身将人分类的关键在于不认同人是独立的个人,而只是血脉的延续,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打地洞。于是就有了文革初始的“血统论”。“血统论”是怎么回事?文革刚开始,一些北京中学的红卫兵,主要是跟太祖爷打天下的众将官的子女们,没弄清楚太祖爷的真实意图,以为太祖爷只是要把反复被打扁了的“黑五类”们重新收拾一遍。于是这些实际意义上的新贵们就提出了“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的所谓“血统论”,而且只强调“红五类”中的前三类,“革军”,“革干”和“革命烈士”。这是中国历史上典型的“龙钟”式出身的翻版。这就坏了太祖爷的戏了。血统高贵,居高临下,只能让少数人有虚荣感,和太祖爷利用出身获得多数的心思南辕北辙。“血统论”的偏颇,荒谬和不得人心是显而易见的。立马招致了众多反击。其中最有影响的是遇罗克。针对“血统论”,出身于资本家家庭的遇大侠提出了针峰相对的反对以出身将人分类的“出身论”。 遇大侠的观点自然有历史的局限,是顺着太祖爷阶级斗争的逻辑推论。可是,遇大侠明确的提出了人不是简单的血缘延续,是有思想有特点的独立个体,资本家的后代也可以热爱太祖爷。后来遇大侠的结局是丢了脑袋,被当作反革命枪毙了(帮太祖爷发展逻辑化的革命理论是很白痴的事儿)。遇大侠把太祖爷的出身政策与美国歧视黑人和印度欺负低种姓人扯上关系自然不会被太祖爷待见。他有关人该有独立人格的朦胧人权概念也一起被封杀了。比遇大侠晚半代人的笔者是到了文革后,读了其妹妹遇罗锦的小说“冬天里的童话”才知道有遇罗克其人。

文革之中,对出身问题的讨论被封杀了。文革结束,作为阶极斗争的一个重要手段,出身问题好像随着阶级斗争被淡化而消失。和谐了,明目张胆的说谁出身低贱有所收敛,大家都是好朋友。其实不然。文化,根深蒂固。 用太祖爷的话说,扫帚不到,灰尘不会自己跑掉(注4)。每个人该有其独立的个人存在,还是简单的血脉的传承,问题从未解决。把人做种马的“士家制”之类操作虽然不再出现,但出身定乾坤的现象依然随处可见,帝王将相依然有种。

最显著由出身而决定命运的,非原国家主席刘少奇刘大人的儿子刘源刘公子莫属。刘公子在文革中曾因出身叛徒内奸工贼(注5)而遭社会羞辱。文革后恢复革命烈士出身。 其后1982年大学毕业,六年之内仕途顺畅,官至河南省副省长,当时年不过三十多岁。随后转入武警系统,官拜少将,后升中将。数年后转入解放军系统,任军事科学院政委,授上将军衔。 刘公子二十年中纵跨政务,警务,军事科学,俨然全才,全中国有类似刘公子官场经历的没有第二位。很显然,刘公子最大的天赋在于他姓刘。咱党让刘少奇大人冤死,欠刘家一笔。

靠姓氏升迁的不止刘公子一位。 色彩鲜艳,高举出身大旗的,自然要数太祖爷唯一的孙子毛新宇。 毛新宇现时职务是解放军少将军官。不过不是带兵的战斗型军官,是探讨理论的办公室军官,读书读出个少将军衔。 刘公子升上将虽特殊,但还是有职务有程序有服务社会的纪录。毛少将就不同了,这位活宝除了身为太祖孙之外,做过的事情只有大放厥词和滋事生非,包括把头任妻子弄进秦城监(注6)和靠特权生第二胎。

帝王将相必须有种两千多年前就激起公愤,现在还是激化社会矛盾的燃料。毛少将的军衔和特权二胎,社会的反应自然不善。为什么我儿子想去沿海城市当兵不成要去青藏高原缺氧?为什么我孙子长得瘦小我家不可以生二胎? 如果只是重复两千多年前的感慨, “帝王将相宁有种乎”,咱们的对策只能是争相当官,拼命发财。不错,当官发财也许可以让你儿子有朝一日可以做无需努力的少将,可以有特权多生孩子。 但是,你的后代还是有可能被人骂“麻铺”,“臭资本家”而长期生活在阴影下。其实眼下政府官员的社会俗称已经变成贪官,其子弟们无论个人特质如何已被社会用笼统的媚眼和恶眼相视。

改变社会的出身文化绝非易事。毛少将的军衔引起了社会注意,其实,出身的效果早在太祖孙升少将前许久就 发生了。升为少将是出身特权,大校是不是?连毛少将成为军人的权利都是不义之权。眼下入伍当兵不再是文革时全民向往的美差,而成为见仁见智的中性事件。尽管如此,还是有章可循的。无论当兵还是按军事院校招生的标准参军做官,都得检查身体合格方可。查体的一条标准是不可体重过重。身高减去110的公斤数算是正常,军官可以放宽,体重不可超过正常重量百分之二十五以上。见过毛少将形象的可能都知道,特大号军服穿在毛少将身上,军服前的纽扣几乎快要蹦开。体重严重超常应该不在话下。此时此刻的中国,类似毛少将身体条件的军人在同龄人中可能找不出第二位,没有出身特权,毛少将根本就没有成为一名军人的可能。 要公允,就得从头开始。有一点出身文化和有诺大一个出身文化恶果是相同的。

用出身待人的恶果是多方面的。毛少将的贵族式待遇对社会不公,对毛少将也有失厚道。如果毛少将不是因为出身被卷入眼下的是是非非,以毛少将的天赋,没准可以训练成一流的铅球运动健将,在运动场上驰骋风云,实现自我。 在此强调一下,只因为毛少将姓毛,就将对太祖爷的感觉迁移到毛少将身上,恨其不死,是典型的出身恶理,不可取。太祖孙其实正是出身文化的牺牲品, 只是他一时半会儿不会明白。

促成出身文化的传承,总有某种机制。现时操纵出身的最大推手,非一个机关莫属,就是中组部。谁是中组部?全名是咱党中央组织部。 中组部的功能,其实与一个公司的人力资源部差不多, 查证潜在雇员的简历是否属实,员工雇用后计算分派报酬,监督工作效率,统筹福利,违纪员工执行惩处程序,最后还要照看正常退职员工后续福利。可是,不同于一般公司,咱宪法明文规定国家归咱党管,所以中组部掌管全国所有重要职位。但是,这些职位只能录用出身“党员”的候选人。 是的,党员这个“出身”,不同于皇帝和乞丐这类出身,可以后天获得,但是党员仍是一种广义上的出身,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愿意或是可能变成党员。被动屈从国家归咱党管,容忍中组部歧视全国大多数人对国家重要职位的上岗权,出身决定命运在咱们的文化里不会也不可能真正淡化。

既然咱们容忍“党员”这个大出身,对更进一步的出身操作也只好听之任之了。据说,在中组部里有一个部门,是专管历史上有头有脸党员后代的。由于事属敏感,这个部门的存在,名称,职能都无从证实。但是,历史上有头有脸的党员后代们在国家关键职位上的身先士卒则是不争的事实。刘公子和毛太孙的故事可以给这个部门的存在作些旁证。

出身的问题,说白了,就是衡量一个文明从原始的动物状态走出多远的问题。个人,人权,特色是现代文明的标记。如果世界可以理想化,从前辈继承的应该是智慧。财产继承都该讨论,这也是为什么要有财产继承税。留给下一代的,绝不该有社会地位,仇恨,或是任何其它个人身份的副产物。从根本上拿掉强加在人身上的血脉标记,归还个人的美丽个性,给每个人同样的追求幸福权,美好的文明。 理想不总是白日做梦。美国的奥巴马做总统该对咱们有所启示。咱们也曾有过少数民族人物出任国家领导,不过那都是像贴在墙上的国画一样的装饰品。 有朝一日,如果湖南一个普通农民想要治理国家不必先杀遍全中国就能如愿,如果太祖爷的后代可以开心研究投铅球的技巧,谁还会真在乎帝王将相?

文明,是做出来的,不是吹出来的。



11950年代中,毛泽东推行的私人商家公有化运动。
2文革开始之后,毛泽东做掉刘少奇还是在咱党的八届12中全会走了一趟“程序”,只是表决之前已经把对手的人都“打倒”了。
3每个人所在的“单位”派人外出调查某人历史经历和其它故事的程序。
4:毛泽东语,意思是坏东西不会自行消失。
5:刘少奇文革中的罪名。
6:专门关押重要政治犯人的有名监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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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iday, July 22, 2011

第25章 “民工” 咱们的特色(三)



文革成为历史,太祖爷之后的社会眼见得大不同。高楼大厦,汽车公路,歌厅酒吧。生活多样自然好,不过这只是生活方式,真正的进步还是需要文化。邓小平邓大人的猫论开了个好头。不管白猫黑猫,能抓住老鼠的就是好猫。不单是投机取巧的实用主义,猫论后面有深层文化上的涵义。邓大人的猫论,说开来就是大家高兴就好,不必要按我邓某人的方式高兴,从根本上排除了皇权的主体地位,猫论有哲学的成分。有的事儿控制不了就不控制了,地球照转。最具体的皇权就是户口制。邓大人要引进资本主义工业,资本主义工业有几个要素,其中之一就是要有廉价劳动力。可户口制放在哪里,搞资本主义工业就是个笑话。邓大人来了个釜底抽薪,把户口制的重要一环,粮食供给制先弱化然后废掉。没了粮票,户口制的牙就掉了,还能伤人,但已不似文革时那样阴森可怕。废了户口制的武功,深圳等地有了早期特区人才的核聚变,包括后来被统称为“民工”的农民兄弟姐妹们的大量涌入。
                         
但是,皇权的事儿,树大根深,不是一个邓大人可以解决的。户口制弱化了,筋骨仍在。制度之外,户口文化照样茁壮。伤起人来,依然可以致命。

文革后二十多年,2003年,咱们改革开放的前沿地带,广州市,出了件突显户口文化邪恶的事情。一个年轻人死了。这个人的名字叫孙志刚。志刚兄弟死去的最终极原因,是咱们配给农民兄弟的双重身份。志刚兄弟原籍湖北乡下。在家乡,志刚兄弟是个完整的人,可以自由活动。在广州,志刚兄弟是半个人,在广州的大街上行走,有随时对检查者出示凭证的义务,这个凭证要能证明你有必要在这个城市存在。有证,是人;没证,不是人。在政治敏感时期,凭证查的频繁而细密。而平时,查证并不是个随机事件,查凭证的人往往只找有农民形象, 一开口,又有农民口音的人寻快活。而查证的地点,常常是农民兄弟必经的火车站长途汽车站等进城要道。志刚兄弟毕业于武汉科技学院艺术设计专业,这让他有了在城里生活的实力,这一点,从广州的一家服装公司雇他做美术设计师上得到了证明。上学,求职,几年的城市生活,也许已经消弱了他典型农民兄弟的形象,可是浓厚的湖北乡音大概依然嘹亮,这就让他成为被非随机查证的优先对象。 其实在广州有工作的他拥有在这种查证系统下“有必要”在广州存在的凭证。 可是那一天,这个凭证他没有带在身上, 而他又刚好走在查证的高发区火车站附近。因为身无凭证,志刚兄弟被拘留了。 一不小心,志刚兄弟被在拘留状态下,由其他被拘留人员群殴致死。
                                   
按太祖爷的标准,人可以死的比“泰山还重”或是“比鸿毛还轻”(注1)。志刚兄弟应该是死的比泰山还重的那一类,尽管他不是主动捐躯的义士。志刚兄弟以自己的一条命,换来了“城市流浪乞讨人员收容遣送办法”这个户口制衍生法的废止(注2)。那以后,证还在查, 但是蛮横度开始收敛了。 如果有个奇特的天平,志刚兄弟一个人的生命,超过了一千八百多万知青集体噩梦总汇的分量。 当年对噩梦的补救,就是把咱城市的孩子们从农村接回来。而志刚兄弟的性命换来了对人为等级结构的些许修正。也许是咱们对封建皇权的等级制真的开始反感了,也许是手段促进了结果,毕竟有了互联网。个人表达空间,信息交流渠道,是非交锋平台,聚众闹事掩体,这些网络功能都是封建皇权的天造对头。 但是,志刚兄弟之死所以达到了重于泰山的效果,仍然有个黑色幽默前提,志刚兄弟是“有证的”,是有在城里存留“权利”的。日后网民对此事空前的愤怒,排山倒海的声讨,是基于志刚兄弟“本不该”被拘留的误会,是抓错人的问题。如果志刚兄弟是一位十足的农民兄弟,没有在城里上过大学,没有在广州被正式雇佣的身份,他的死,可能就比鸿毛轻了,不会变成一位历史人物。 为农民弟兄们带来些许平等的是孙志刚那半个“城里人”,而不是孙志刚这个人。

有“证”的志刚兄弟之死是非典型的户口文化事件。与他不同,大部分进城讨生活的农民兄弟是没有大学毕业文凭也没有专业雇佣合同的劳工。于是咱们给他们一个通称,“民工”。这个称呼,本身就是封建皇权等级制的一个很夸张的脸谱。如果因为没上过大学而成为民工,难道城里人都是大学毕业的专业人士不成?你打工,他打工,大家同样挣饭钱,都是雇工,前面加个“民”字是什么意思?“民工”,就是给人个记号,曾住在乡下,曾经不被许可领粮票,曾经被太祖爷配为低一等的身份。如同美国刚废了黑奴制之后,白人在街上见到黑人称呼一句“尊敬的黑奴先生”一样,黑人弟兄听了会作何感想?这篇文章的标题用了“民工”二字,本身就是对户口文化的一种无奈参与。文化不是说停就停的电子游戏。

给了刚进城的农民兄弟一个名字之后,咱们又给了他们一个对咱们胃口的角色,可折叠收藏的劳动力。

劳动力这个角色从文革后邓大人的猫论开始实施就确定了。说是国家富了,几千上万亿美元攥在手里怕烫着的美国债卷哪来的?没有什么高利润的绝技,都是靠早期出口的旅游鞋,玩具小人,后来的家用电器,一美金一美金抠出来的。所有加工产品后面的一双双手,基本上是长在“民工”身上的。如陈毅陈大帅所说,当年淮海战役是农民用小车推出来的胜利一样(注3),咱们的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以来的“中国奇迹”基本上是“民工”用出口产品堆出来的。多干活没什么,真把活人累死的不多见。关键在于干了活没得到该有的名份,还不时的被别人给折叠收藏起来。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农民兄弟们在咱们引以为傲的2008奥运前的境遇。

如同挣来外汇的出口产品,奥运也算得上是形象出口。所有的奥运场馆与设施,无一例外是由大量“民工”参与建成的。北京奥运缺了刘翔证明没啥痛苦,可是如果没有“民工”兄弟们,奥运开成啥样就难说了。可是,上网搜一下“奥运”与“民工”两个词,得到最多的是“奥运期间劝返百万民工报道失实”的帖子。此地无银三百两,用在此处再贴切不过了。奥运期间,确实没有劝返“民工”,就是把京城里“民工”付得起租钱的廉价客栈全给关了。于是就有了这首流传在网上,基本上被“和谐”掉但又删不完的奥运“民工诗”,“2008奥运,别把俺赶离北京”:
俺盖着高楼   俺铺着马路  俺知道北京奥运   字很深奥  俺只希望有好
2008奥运,别把俺赶离北京  俺往后一定要有个好外形   说话不再粗口   穿衣不再褴褛
俺知道北京奥运   俺在北京有个好外形   客人夸俺像个北京人
2008奥运,别把俺赶离北京  俺有个时髦的外形   俺还准备内外兼修做个完美的人  俺一样热情  俺一样好客
 俺知道北京奥运   俺是中国人,俺打工在北京  俺想手举红旗迎外宾
  2008奥运,别把俺赶离北京   俺的家在那遥远的小山村  俺要养家 俺要糊口
俺知道北京奥运  把俺赶离北京   俺家的希望化泡影
2008奥运,别把俺赶离北京  如果俺辱了国   如果俺丢了人
 俺知道北京奥运  俺爱祖国  俺也爱北京天安门
2008奥运,别把俺赶离北京  奥运期间俺不上街   奥运期间俺不出门
俺知道北京奥运  俺躲在工地 俺藏在工棚 俺不让客人看见俺还不行?
 2008奥运,别把俺赶离北京  别把俺赶离北京   别把俺赶离北京
俺知道北京奥运  如果离开北京  算俺也是贡献了奥运  俺将扛起背包   毫不犹豫的离开北京城!
这诗,是不是出自“民工”之笔,不好考证。但是基本事实不变,对北京奥运贡献最大的“民工”们,在奥运期间被很“温柔”的折叠收藏起来了。

奥运,咱们金牌第一,咱们举国欢狂,多少年的郁闷好像终于可以一吐为快。可是用血肉之躯为奥运搭台的“民工”被委屈成这样,咱们可以无动于衷。想当年农民是给咱们种粮食,现在“民工”是为咱们灌洋灰的。上山下乡之痛? 知青文学之叹?早就忘到脑后去了。咱们日后走在街上像志刚兄弟一样被无辜灭掉,咱们的后代有朝一日再“被下乡”,如果又发生,就依然是遭劫的在数,在数的难逃。文革的事儿是太祖爷用他的系统办的,而咱们,就是太祖爷的系统。

其实这其中的道理,就在咱们一直接受的共产主义教育里面。还记得吗,“无产阶级只有解放全人类,才能最后解放自己”(注4)。共产主义教育虽然净是扯淡,但不是全没道理,这一段就挺有哲理。 翻译成志刚兄弟以命换来到警讯就是,只有所有的“半个”城里人都不枉死,任何城里人才不会枉死。而只有所有乡下人都不枉死,才不会有任何“半个”城里人会枉死。结论自然是只要没有任何人枉死,包括乡下人,城里人当然不会枉死。翻译成“民工”的诗情就是,“民工”可以因为“农”气太重被牵来牵去,你日后也可以因为“你”气太重而被踢来踢去,“民工”基本权利没保证,你日后也有可能被从你自己家赶出去。

农民兄弟与“民工”们的权利,还得靠当事人自己去争才会见效。靠城里人顺便提携,没指望。在奥运的“民工诗”之前,也有过另一首全国闻名的与农民有关的诗。2007年春节,央视的春晚,二十多年喧闹开心的历史,第一次有了一个审视社会而不是歌功颂德的节目,就是北京“民工”子弟学校孩子们的诗朗诵“心里话”:

要问我是谁
过去我总不愿回答
因为我怕
我怕被城里的孩子笑话
我们的校园很小
放不下一个鞍马
我们的教室简陋
还经常搬家
我们的教室很暗
灯光只有几瓦
我们的桌椅很旧
坐上去吱吱哑哑
但是我们的作业工整
我们的成绩不差
要问我此刻最想说什么
我爱我的妈妈,我爱我的爸爸
因为——
是妈妈把城市的马路越扫越宽
因为——
是爸爸建起了新世纪的高楼大厦
北京的2008也是我们的2008
老师把它谱成了曲
同学把它画成了画
作文课上,我们写下了这样的话
别人和我比父母
我和别人比明天
打工子弟和城里的小朋友一样
都是中国的娃
更是祖国的花

这个诗朗诵,在现场和全国,着实让不少人潸然泪下。可是,泪下归泪下,利益归利益。2007年感动大家的诗并没有防止2008年京城民工们被当成可折叠收藏劳动力的命运。奥运会开的热火朝天,咱们忙着数金牌。“民工”?没听见有哪个北京人大喊一声“民工不能走”。

乐见把“民工”折叠藏起来,因为咱们不是不知道封建皇权的等级制野蛮,落后。 咱们只是没有勇气来面对咱们依然野蛮,落后的事实。可是,欠的债,躲是躲不掉的。“出来混,总是要还的”。

乡下人真和城里人分属不同的物种?对自己的权利不在乎吗? 城里人被上山下乡折腾不到十年,成了不可忍受的集体噩梦。乡下人在噩梦里面生活很久了。现在的系统对农民弟兄有多不平等?前面说过,文革时农民兄弟为了走出农村,不惜参军到边疆去站岗,来争得在城里存身的一席之地。现在呢?农村兄弟为了有尊严的在城里安居乐业,得不惜以命相搏,苦练十年八载成为一名宇航员,到外太空走一遭,才能万无一失光荣体面的被城市接受。 就是这条出路,也不是对所有的乡下人都适用,身高超过一米六五的农民兄弟就被排除在外。农民兄弟现在不争权利,并不是永远不争,大吼一声是早晚的事儿。别忘了,用户口把农民牢牢拴在土地上的太祖爷自己,当年就是一个受气甚多农民的儿子。大吼一声事成之后把城里人折腾的屁滚尿流。咱们的历史,出个太祖爷不是例外,而是惯例。人为等级走到极端,就会出个太祖爷式的农民领袖,把原来的结构砸个稀烂。也许,现在条件下,出不了太祖爷。可是,资本主义的结构,早晚会出城里人盼望的民主程序。 基本公平的社会,有了民主,良性竞争,大家步步高。 很不公平的社会,有了民主,自然要用民主争公平。 如此巨大的社会不公平,民主乍现,能被借力使力的空间无限。到时候,城里人与乡下人两个物种孕育的社会的对立,能让陈水扁们在台湾煽动的所谓族群对立成为正经的小儿科。

现在常见到的一个形容词是“有中国特色的”,比如,“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有中国特色的”民主,“有中国特色的”的管理机制。这个“特色”是什么?当然不是筷子,春联,京剧,纸钱这些民族习俗。从户口制度到户口文化给了这个“特色”最好的解释。从汉高祖刘邦封给他儿子一块地,到太祖爷把北京规定为有北京户口的人居住,这两者间没有本质上的差别,只不过规模不同罢了,刘邦给了一个人,太祖爷给了一群人,根子就是封建皇权随意剥夺个人的人权。太祖爷给什么,咱们接受什么,这是文革发生的必要条件。为什么全世界只有中国可以并且发生了文革?自然因为咱们的特色。到现在,城里人继续拿太祖爷五十年前赏赐的领粮票权说事儿,不但不乐见“民工”来城里和咱们共享民工们建设的城市,还想方设法的区隔城里人和“民工”,拿“咱们”的额外权利凌驾在“民工”的基本权利之上。什么是中国的特色?这就是中国的特色。别总拿社会主义,资本主义说事儿,咱们的特色就是没去掉的封建皇权文化。

有这个特色存在不是谁的过错,这是咱们的历史,咱们的命运。可这个特色是不是好东西,要不要坚持则是咱们现在要回答的问题。当冠冕堂皇的口号是“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时,口号好像并无问题。当私营企业老板拒绝“民工”们的基本权利时,用“有中国特色的资本主义”来遮丑就很难听了。如果把“有中国特色的”真实含义替换进来,无论“有封建皇权特色的社会主义”还是“有封建皇权特色的资本主义”,这个特色是不是值得骄傲的东西就清楚了。如果你从你爷爷那儿继承了一副世界上最好的弓箭,你应该很骄傲。 如果此时邻居家才发明了用火药发射的鸟枪你也不会太羡慕,第一把鸟枪猎鸟的效率可能比最好的弓箭强不了多少。可是,火药的先进性是弓箭无法抗衡的。鸟枪之后有弹丸枪,来福枪,机关枪,大炮,导弹,直到现在的太空人。那副爷爷的弓箭一定还有纪念意义,但是还用它打猎就很痴呆了。

户口制的内涵就是封建皇权的内涵,其核心就是封建皇权压制个人权力。从封建皇权式的制度到封建皇权文化和封建皇权式的思维方式,这些都是文革的必要条件。要想文革不再发生,就得把必要条件一个个的拿掉。社会主义,资本主义,甚至共产主义,其实都和咱们关系不大。咱们用“特色”包装起来的现实就是落后而该被淘汰的封建皇权文化。 除了限制自由,剥夺包括农民和“民工”的基本人权之外,这个“特色”就剩下强调“特色”人们的“特权”。

社会公平,人人有人权,是趋势,是现代民主理念的根本点,也是人类社会进步的必然。农民弟兄们该有而还没有得到在自己国家里任何地方的居住权,原本就像呼吸权,吃饭权,说话权一样,是基本的人权。外国人整天哭着喊着要给中国人争人权,咱们总觉得是在和咱们过不去。谁知道,也许鬼子们的盘算就是借人权之名整死咱们。但是,读了“民工诗”和“心里话”这两首诗之后,如果还对给所有人基本人权无动于衷的话,咱们也许真欠再次被太祖爷强制去下乡。

真想再遭一次文革? 咱们的“特色”就这么贱?


1:出自毛泽东于1944年所作,也是文革时“老三篇”之一的“为人民服务”。
2:这是1982年由国务院制定并实施,于2003年废除的管理城市中“无证”人员“行政办法”。
3:陈毅是毛泽东开国的十大元帅之一。毛泽东与蒋介石决战中原的淮海战役陈曾参与指挥。陈此话指的是该战中用独轮车给解放军提供后勤支援的大量农民。
4:这是共产主义的鼻祖马克思在其“共产党宣言”中所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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