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June 24, 2011

第23章 户口 咱们的特色(一)



户口制度在文革前就有,也是文革中少有的几个没被触动的体系之一。为什么不动?必有原因。

 文革中的烦心事儿太多,反思文革很少会抱怨到户口上来。作为文革主角的城里人,除了上山下乡的知青和其他几个被太祖爷驱出城去的群体,大都没有感受户口体系的切肤之痛。笔者二人就是典型的代表。虽也曾在文革中“经风雨见世面”(注1),笔者之一的亲人就无端的于文革中在太祖爷的大狱里蹲了七年,可是户口一直没有脱离当时的三个直辖市范围(注2)。太祖爷说“各种思想无不打上阶级的烙印”(注3),虽然是斗争哲学的理论,可道理仍对,社会认识受社会地位的局限。三个直辖市的户口是在等级制的户口系统最上端。不受压迫,就没有设身处地的痛苦感受,当然不知道户口制度之恶。就像当年 晋惠帝司马衷问天下饥民“何不食肉糜”一样。户口系统里最下端的农民就是管给咱们种粮食的,住在农村很正常。城里人哪怕还有点仗义执言,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侠气剩在身上,也不会想到去替农民讨个公道。替和自己无关的弱势发声在咱们文化中不总是强项,“水浒传”中的鲁提辖拳打镇关西毕竟是施耐庵罗贯中两位大侠的文学想象,缺少的东西才需要用文学去渴望。对城里人,农民只是个符号。

对户口的反思是在经历了居住权的磨难之后才有的。大家知道美国没有户口体系。虽然也有行政管理的社会安全号码体系,但是你想住在那里无人过问。可是外国人在美国居留还是要受美国政府控制。世界上的国家笔者们去过的有限,从各种道听途说中分析,美国就算不是对移民最友好的国家,也是比较友好的国家。可是外国人想在美国长期生活工作,仍须向美国政府申请永久居留证,也就是所谓的绿卡。获得绿卡并不容易,于是要在美国久居的留学生弟兄们就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了。为办绿卡,有离婚的,有假结婚的,有乱结婚的,有辞了亲娘拜干娘的,有说曾经受政治迫害的,有赖在学校里不毕业的,有对给能办绿卡的老板卑躬屈膝磕头作揖的。 花样和热闹就多了。经过这通折腾和洗礼,才知道居留权有多重要,是人权范畴之内最实实在在的权利之一,儿戏不得。就想到了咱们户口体系里最下端的农民弟兄们。绿卡毕竟是限制外国人的,可农民按太祖爷的说法是国家的主人。甭说进城了,在太祖爷的户口体系里农民连走出自己的村子都不容易。农民弟兄们是如何落到了这种地位上的?

太祖爷的户口制从1958年正式实施。户口从一开始就摆明了是对着农民弟兄来的。出于对城市生活的向往,当时大量农民弟兄有逐渐向城市迁徙的迹象。中国那时是绝对的农业国家,城市的社会资源就那么多,1958年如果每十个农民中有一个搬到城市里居住,城市的总人口就要增加一倍,的确够太祖爷的中央政府喝一壶的。从根本上解决问题,一是让农民弟兄在农村的日子好过一点,二是增加城市的资源和容量,接纳农民弟兄和他们一同带来的能量和热情。就是大禹治水的路子。对政府来说,这当然是最困难的办法,也确实需要时间。如何是好?太祖爷号称自己是马克思加秦始皇。强加户口于农民身上,没有丝毫马克思的成分,是百分之百的秦始皇。大禹治水太麻烦,画个圈先让农民在农村待着吧。从户口制实行的那天起,什么工农红军,劳苦大众,农村包围城市,军民鱼水情,贫下中农,翻身做主人,全被太祖爷一次性过河拆桥,卸磨杀驴了。如果是为了大禹治水般的大计,逐渐增加农民弟兄进城的机会,暂时的户口一下,缓他个两三年,也无可非议。可太祖爷的户口制一家伙就变成百年大计。农民弟兄们满腔热血提着脑袋为太祖爷打天下,在农村包围城市多年以后把太祖爷抬进了城,而户口则让弟兄们对城市只能永久性的包围而不得其门而入了。

无论是共和国,社会主义,共产主义,革命事业,标签下面太祖爷的系统还是封建皇权等级制的老套路。户口就是最好的例子。户口有多种档次。最低一挡的是农村户口。为什么说是最低?因为所有别处的户口都可以迁到农村去,可是农村的户口哪儿都迁不去。农村上面一挡是城镇户口。到了这一挡,你就不是农民了。农村户口和非农村户口的差别是所有户口中差别最大的。农民,必须给国家提供粮食,而有城镇户口的人,国家有义务给你提供粮食。天上与地下的差别。城镇户口之上又有大城市如各省省会的户口。省会的户口之上还有直辖市北京,上海,天津的户口。 其中以北京的户口为最难获得。好不容易进了直辖市了,市内的户口还有档次。上海在浦东没开发前,上海人有宁要浦西一张床,不要浦东一套房之说。如果你的户口在浦东,想搬到浦西去并不那么简单。同样,在天津市内,你要想从老市区的红桥区搬到洋楼林立的和平区, 麻烦也很大。到了北京就更别说了,东贵西富,东城区和西城区的户口是最难得的。这还说的是老百姓的户口,等而上之北京还有居住地是中南海的户口,可以享用免费的武装保护服务,户口制的层次立体而界限分明。

户口的封建皇权特征除了等级制之外,还有世袭制。农家的孩子生出来就是农家的命,改变命运的可能微乎其微。像留学生为了留在美国想出来的婚个洋老公洋媳妇,或是认个洋爹洋妈的套路用在跳出农村户口的宿命上根本行不通。当年的农村姑娘,嫁个城里人是可能的,可嫁入城市就是另一回事儿了。农村姑娘与城里人结婚之后,仍然是农村之身,没有随城里的丈夫得到城市户口的权利。不但如此,城乡婚姻所生子女的户口还是农村户口。无论男方女方谁是城市的谁是农村的,只要有一方是农村的,其子女只能是农村人之命。这一城乡婚姻子女随农不随城的规定一直延续到1998年才作废。而在城里认个养父养母也没用,原有的农村户口还是不能变。政策严格到什么程度?城里的孤老户认领的农村子女户口可以转成城市户口,条件是孤老们自己的户口得转成农村户口,一对一替换。用“水浒传”中孙二娘的话说“由你奸似鬼,吃了老娘的洗脚水”,想绕过户口的限制,没门。太祖爷的法制,制的你五体投地。

从农村户口变成城市户口是如此大的一件事儿,于是就有了一个专用名词,叫作“农转非”。三种办法可以达到此目的。上大学,当干部,参军。上大学原本是最可靠的办法,因为大学毕业生由国家定位为干部,永远脱离农村户口。可是农村的教育水准比城市差,文革之前从农村上大学已经不易。文革的前半期大学停办,这条路就断了。后来虽有了“工农兵大学生”,可名额多被下乡的知青用去,所以文革时靠上大学 “农转非”就行不通了。文革对农村的具体影响可能不如城市大,可是像断了上大学这条最重要的“农转非”之路,文革对农村青年的求平等心愿打击巨大。只不过话语权被城里人控制,农村的感受没全表达出来罢了。打个比方,断了农村青年的上大学之路,犹如断了想出国的弟兄们的留学选项,没有了留学生,绝大部分出国机会就消失了。当年留学之路不开,哪还会有如今“海归”人员多的过剩成为“海待”的盛况?所以文革让原本就无望的农村户口拥有者更加绝望。

上学不成,当干部也不容易。比方像大家都知道的白毛巾不离头的大叔陈永贵,官至副总理(注4),当然有“农转非”的资格。可这种机会太小了。农村最基层的生产队干部都是农村户口。往上一层的大队干部也是农村户口。只有到了公社一级的少数头头脑脑是吃皇粮的“城镇户口”拥有者。而这些人往往是上面派来的。陈永贵模式的“农转非”基本难于登天。文革开始之后最现实的“农转非”之路是参军。农村人没有在城里生活的权利,可农村人却要为国家尽许多义务,其中的一项是国家需要你的血肉之躯保家卫国。那时的解放军战士大多是农村人,而参军在农村是要想方设法挤进去的热门事儿。虽然现实是当兵后的生活条件比大部分农村的条件要好,可最引人之处是参军之后有挣到一份城市户口的可能。并不是所有参过军的人都可以得到城市户口,只有当了排长以上的军官才有此资格。文革时军校生有限,基层军官都是从战士里提拔的。可在三十多人的一个排里争一个排长也不是件容易事,小于百分之三的几率,而这却是一个农村孩子得到一份城市户口的最好机会了。从当兵那天起,战士们就同意为了保卫国家,个人的性命可以搭进去。当兵三年,你可能在南沙群岛晒脱了好几层皮,在青藏高原练了三年的肺,甚至在黑龙江的珍宝岛拿冲锋枪和苏修的坦克交过火(注5)。可退伍那天到来的时候,如果你没有升至排长或以上的军职,农村来的兵还只能回农村去当农民,拿不到一纸城市的户口。世上的事儿从来就没有完全公平过,可这也太不公平了。

如此不公平的户口体系,城里人可以事不关己而无动于衷,直接受害的农民弟兄也毫无反弹的逆来顺受?一个重要的原因是悠久的户口历史让农民被人管惯了。户口制的前身户籍制历史上早就有。从战国时就有户籍的记载。在封建皇权制下,人是可以被别人拥有的,而皇帝拥有所有的臣民。户籍制的目的就是皇帝要对自己的财产--臣民们--,有个帐目。这个帐目的最主要功能,是皇帝收粮食和征劳动力的计算基础。因为历史上地多人少,每人都有几十亩地不是太难的事儿,所以收税是按人头收,早期也不是交钱,就是直接交粮食。只要你户籍在案,每年就要交定额的粮食。所以大部分情况下老百姓的心计不是用在有一份户口上,而是用在不要把名字登在户籍上。无名就不用交税。最戏剧化的一次是隋朝之初隋文帝时,户籍上的老百姓多是不必纳税的小孩和老头。为了如实登记各家各户的人员情况,就有了把户籍数字和真人比对的“大索貌阅”一事。各级官员拿着户籍表册到各家查对核实,亲眼看一看户籍上63岁可以免税的张三郎是不是该缴税的27岁的大小伙子。这可能是后来查户口的原始出处。因为每个纳税人都是皇帝的财源,而上交的粮食则是皇帝的唯一收入,皇帝们当然不愿意臣民们经常搬家。找不到人,怎么收粮税呀?所以许多户籍制度不让人随便搬家。每次改朝换代,新皇帝上台几件先做的事之一就是重新登记户籍,把自己的财源理清楚。越“伟大”而“建树”越多的皇帝,其户籍登记的越精确,而往往也越限制臣民的自由迁徙。1958年距清朝终结还不到50年,太祖爷借用从来就没有去干净的封建皇权意识惯性,农民弟兄们轻易被套进来也就不奇怪了。

太祖爷的户口制,和历史上的户籍制没有质上的不同,只有量上的不同。不过太祖爷的系统效率实在是比先前的高出太多,用太祖爷的理论,“量变可以引起质变”,就产生了“飞跃”,太祖爷的户口制就成了史无前例的系统,把农民牢牢的控制在了其身边的土地上。而太祖爷做到这一点的杀手锏是其创新的绝招,粮食供应制。历史上的户籍制,就是控制得再严,出走之人只要身上有银子,在他乡隐姓埋名还是能存活下去。太祖爷一个釜底抽薪,农民们只被允许留下一份将够自给的口粮。要想从政府那里分到粮食,就需要获得随户口而分配的“粮票”。只有城市户口有配发的粮票,农村户口不配粮票。没有户口,就没有“粮票”。从理论上说,就是你有亿万家财,在太祖爷制下的中国,如果你不能通过户口而得到“粮票”的话,你是会被活活饿死的。在任何类型的商业销售点,任何粮食和粮食制成品,没有“粮票”,你纵有千金,也买不到一钱一两。直至今日,笔者之一的一个常发性恶梦还是去餐馆就餐因没带粮票而不可得食。  什么是政权?很简单,枪杆子控制粮食,粮食控制户口,户口就是政权。上学权,居住权,工作权,医疗权,这些都是户口的附属品。 在太祖爷的系统里,生存权是完完全全受户口控制的。

当然一不小心也会有短暂的失控。文革开始,太祖爷让红卫兵小将造反。尽管是有控制的造反,可确实有过短暂的一瞬间,靠粮食和户口做终端控制的政权不做数了。这就是文革开始时的“大串联”。笔者的哥哥姐姐一代人在文革中受害最多,可是他们中的很多人对文革有一段美好的回忆,就是“大串联”。在“大串联”期间,不但户口不做数了,最重要的是“粮票”不做数了。到任何地方,只要打出我是来串联的革命小将,就会有你一口饭吃,不需“粮票”。大家的美好回忆是和封建皇权控制的松动连在一起的。太祖爷是何等人物?自废武功的事儿当然不会一直干下去,很快,“大串联”就被停止了。很流行的事儿,停下来如此容易?因为“大串联”所依赖的不需“粮票”的粮食也是太祖爷提供的,一断粮,没吃的了,还串个鸟联。文革的走向一直控制在太祖爷的手掌心里。

除了用粮食控制户口这个硬道理,太祖爷的户口制还有个看似可笑实则有效的辅助系统,居委会的老太太们。居委会,全名是某某“街道居民委员会”。听上去是“居民”的委员会,实际上是政府组织,既从政府那儿接指令,也向政府领预算。居委会的人员基本上是不工作的老年人,由于历史的原因,当时这类人以女性居多,所以“居委会老太太”这个概念一直延续到今日。老太太们的功能,和现在满世界装了很多的录像监视器类似,只是在性能上各有千秋。现时的录像器科学精准全天候;老太太们则是五官俱全的全方位的生物感受器,可以拐弯收集物理信号辐射范围所及之外的信息。与录像器相比,老太太们最大的优势还在数量。录像器无论装多少,毕竟还有个数目,老太太好像无穷尽,只要有异常信号,就有居委会老太太在附近收集数据。有了居委会老太太的辅助,户口系统的掌控力越发强大。笔者之一就有亲身经历。文革时笔者的一位远在西北工作的长辈回家探亲。按规定,只要户口不在,就是家中亲友回来住几天也要报临时户口。这位长辈原准备第二天去派出所报户口。 可是,第二天一早,就有人上门拜访, 原来是管片民警来家里查户口。一个民警的责任区少说也要上千家,不可能无端四处查户口,必定是长辈回家的消息由那位“居委会老太太”扑捉到,将信息快速输送给民警,于是民警上门探究有无阶级斗争的新动向。 那时的老太太和现在不同,大部分都没有文化,其中很多还拥有一双捆绑过的小脚。大字不识几个的小脚老太太们高效率的给太祖爷作侦探,成为“专政”的一部分,这之中的文化沉积怎“浑厚”两个字了得。

如此有效的户口体系在全世界大概独一无二,这就是太祖爷的政权基础。文革的天下大乱把能乱的都乱了,可是从枪杆子到粮食到户口,涉及到太祖爷统治力的,不动如泰山。所以文革中的造反并不是真正的造反,夺权也非实打实的夺权,而是由基本统治力支持的一种权力游戏。在封建皇权的控制下做游戏,自然创造不出新文化,也不可能有任何进步意义的革命。如果要寻觅文革的皇权属性,全程保障文革“顺利”进行的户口体系,这个从“大索阅貌”到无数居委会老太太侦探一路传承下来的文化沉积,应该是最好的标示。


1:出自毛泽东1943年的一片文章,意为让人经受锻炼。是文革时的流行语之一。
2:文革时中国三个最大的城市为直辖市,既北京、上海、天津。
3:出自毛泽东1937年所写的“实践论”。
4:陈永贵是毛泽东所树的“农民”代表。原为山西大寨的一位种田能手,后来官至副总理, 公众之前头上总带着农民下地时遮阳的白毛巾。
5:指1969年初春解放军与苏联军队在黑龙江省的中苏边境珍宝岛所发生的军事冲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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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万万岁 咱们的宗教



文革开始后,1967年,复课闹革命(注1),两位作者开始上小学。小学语文课本第一课,五个大字,“毛主席万岁”。第一本,也是唯一的一本非课本的书是“毛主席语录”。第一个课外“聚会”是“毛主席语录”学习小组。第一个既敬畏而又崇拜的符号是太祖爷像。第一个参与的“庄重仪式”是面向太祖爷像进行早请示。后来,这些“小事”都算作文革的“疯狂”,注销了事。 为何咱们如此轻易的全民疯狂? 没人问过。

多少年后,见识了宗教(主要是基督教)程序。回首童年,发现当时是在接受一种准宗教的熏陶。太祖爷的像,在文革孩子们的眼中,和基督徒们眼中的耶稣像同等。 “毛主席语录”和圣经同样神圣。“毛主席语录”学习小组和圣经学习小组功能类似。“毛主席万岁”和牧师布道后大家同声认同上帝伟大的“我也是”异曲同工。每天的“早请示”,和教徒们每周日上教堂做礼拜,忏悔罪恶神似,就是频率高一点儿。

可是咱们自认是无神论者。宗教,是蠢人的需要,与咱们无关。

宗教史和人类的文明史一样长。人类需要安慰,因为如太祖爷所说“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注2)。死亡是个不可逆过程,尸体腐烂是不争的事实。尸体之外呢?没有人曾经死去又活过来告诉众人死亡是怎么回事,灵魂既看不到也摸不着,于是对不可知的恐惧与期盼就不曾间断。为了减少对死亡的恐惧与无奈,就有了让人鼓起勇气的故事。不断完善,就有了圣经,里面有天堂,地狱,天使,魔鬼。 管理人的恐惧与期盼是个巨大的利益,于是就有了不同的教派,建出许多壮观的教堂,故事发展壮大,成为不称产业的产业。相信一个故事而能坦然面对死亡,是一种选择,这就是宗教。尽管宗教的故事永远不会被证实,为了坦然生活,宗教将永存。是否自欺欺人? 蠢不蠢,不同的看法,也将和宗教永存。

只有咱们的文明不同。在咱们生命和咱们莫须有的灵魂间有个额外角色,咱们有个“天子”。身前死后,“天子”都会照顾咱们,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于是没有独立于皇权结构的有机宗教故事。如果让宗教存在,能有带灵魂上天堂的故事,宗教的法力就大过皇权,三纲五常就乱了。所以,咱们的无神论不是超越愚蠢的智慧选择,而是方便皇权管理的必要手段。 不是咱们愿意“不愚蠢”,而是没有“愚蠢”的权利只能“不愚蠢”。后果是咱们没有对待死亡的从容,尽管是虚幻的从容。更有甚者,连照顾咱们的“天子”都对死后灵魂升天信心不足,不但遍世搜觅良方企图拖延死亡的到来,就是死后入葬也要带些世间的手段到地下去继续护卫尸体(注3)。“天子”们如此,咱们自然没有关于灵魂的故事可享用。

因为是强势引导的“不愚蠢”,咱们对宗教还是有好奇心。毕竟是涉及到永生的长久之计,假如有一线希望,有一丝可能,有一个灵魂存在的机制,不试一试岂不亏大了?强制的“不愚蠢”其实只能招致极端的愚蠢。原本就是安抚大家恐惧的故事,皇权压制之下,只有最耸听,最“神奇”的故事能“活”过来。冲破皇权的抑制,又能让咱们不惧死亡,咱们享用到的故事必然是最神勇的巨无霸。

咱们曾经有过最具震撼效果的宗教事件该算太平天国现象。一百多年前,做官心切又屡试不第的读书人洪秀全仗着一本翻译的二手货基督教宗普读物(劝世良言),盗版又改编了一个别人的故事,以诈死复活这种孩童式的恶作剧,居然骗得了成千上万人的信服,以上帝附体的名义,动员了他的众多快速信徒们为他抛头颅洒热血。靠宗教这个准产业,洪秀全的为官之愿得以实现,成为洪天王。宗教威力可以巨大,信徒们一旦入道,再做关于故事的逻辑判断绝非易事。虽然洪天王自己整天在皇宫中和众妃子们幸福快乐,而他的信徒们必须男女分居,夫妻也不可同居一室,但是信徒们还是相信洪天王的故事,自认他们正在创造一个史无前例的最佳社会系统。骗术都有漏洞,要骗得大就得有些帮手。洪天王的所有骗术他的副手杨秀清杨大王都清楚。于是杨大王照着洪天王的路子编故事,把自己也编进去了,洪天王在上帝那儿粘的光杨大人也都要跟着粘。骗子最怕和骗子共事。就有了洪杨内讧,然后是转着圈的内讧,从根上动摇了洪天王的宗教事业。所以太平天国不是被曾国藩消灭的,而是骗术的一种必然归宿。

不被允许“愚蠢”的咱们,历史上最大规模的参与宗教之中,就是提着头不畏死亡的跟着洪天王造反。在皇权的压抑下,咱们是一直处在准备随时献身的潜宗教状态。如同一个长时间不曾饱餐一顿的饿汉,一盆香喷喷的红烧肉端上来,哪里会有雅兴去在乎大肥肉吃下去可能引起日后血脂过高?就是经历过洪天王穿了帮的故事, 咱们只是重回“天子”怀抱,潜宗教的状态并未改变,等待着下一个神勇的巨无霸故事。

文革中对太祖爷的跪拜,就是咱们潜宗教能量的极大释放。当然,规模巨大的全民参与有很大被强制的成分,但是咱们对可能的“神”没有任何免疫力也功不可没。在孩子们在一遍又一遍的高呼“毛主席万岁”之后,太祖爷有朝一日可能会死似乎不再可能。当咱们为了强调对一个事情所说属实绝无撒谎,用“向毛主席保证”来加以公证时,不但是一种庄重,隐隐之中也有一个更深的含义,太祖爷洞察一切,地球上每一个角落的每一个无关轻重的小谎言都逃不过他老人家的掌控。

太祖爷的语录,在咱们多次的高声朗诵之下,似乎有了灵魂,和咱们莫须有的灵魂结合在一起,就有了质变。文革中有一阵子,太祖爷和前苏联闹得很僵,好像“苏修”的原子弹真的就快扔过来了。太祖爷以全民皆兵接招。笔者之一的小学开始在体育课上教所有的同学们匕首操。说是匕首操,其实和现在也在体育课上教的武术或是太极拳差不多。一节匕首操下来,照样大汗淋漓,体育课健身作用到是达到了。可是独特的部分是,体育老师在开练前,先告诉同学们,“苏修”亡我之心不死,我们要做好准备,就是太祖爷的红小兵也要有对付“苏修”的办法。然后就把“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这最广为引用的十七字语录(注4),当作执行口令编到匕首操中去了。咱们跟着老师,挥着手中的小木棍(学校就是疯了真想买刀,那时候大概也没有敢批发匕首的),口中念念有词,还真有原子弹来了也能战而胜之的感觉。感谢上帝,匕首操没有机会被派上用场去对付原子弹。当然也该给太祖爷肯定,毕竟太祖爷没有跨过从潜宗教进入宗教的那一步,未曾告诉咱们学好“语录”就可以上天堂。以太祖爷当时的魔力,挥手入宗教,全国人民定会紧跟上。以“不怕牺牲”的匕首操对付原子弹,已经有了人肉炸弹客的原始精神。

虽然没有天堂,咱们也有很接近天堂的人间替代品。 因为太祖爷的系统自称追随马克思的共产主义学说,马克思马老前辈又早在1883年就去世,太祖爷的人去世就称为“去见马克思”,以取代宗教的“见上帝”。可是如同上天堂需要对上帝虔诚一样,马克思也不是随便可以见的。太祖爷的叛徒等一系列“坏人”自然不行。什么样的修行才能确保死后可以和马老前辈一会? 有个集结点,就是著名的北京八宝山公墓。 死在“正义”一方,对“革命”贡献够多,死后可以在八宝山留个牌位。 尚在人间,又来日无多,如果按档次盘算死后有在八宝山留得一席之地的人物,自称死后去见马克思,决不会被众人耻笑不够资格。在太祖爷的系统里,八宝山就是天堂。功能上,甚至可以超过天堂。天堂只给当事人福利,八宝山可以荫护子孙。就是全面商品社会的今日,你如果不小心掉到局子里,一旦警察发现你爷爷位居八宝山之内,你绝不会受亏待。所以八宝山这个天堂的必经之地,也是功利场必争之地。于是八宝山的传奇故事就不输圣经。像太祖爷的得力助手康生康大人(注5)死后在八宝山留有牌位,可是后来又因成为“坏人”骨灰被从八宝山请出。彭德怀彭大帅(注6)暴死于文革,骨灰被乱置,后来彭大帅又复原成英雄,骨灰被请入八宝山。如果康大人有灵魂,不知上天后是否在马老前辈处呆了一阵又被驱开?彭大帅的灵魂是否先行胡乱游逛一阵然后才去马老前辈处报道?

从面对太祖爷像,手捧红宝书,高呼“万岁,万万岁”,到为死后路经八宝山去见马克思而毕生用功,宗教程序已经一应俱全。无神论?除了面对死亡从容以对这个福利之外,宗教的所有其它后果咱们全都享用。基础如此良好,再出一个现代的洪天王让咱们动心是不可避免的,只是早晚问题。

于是就有了“法轮大法好”。

法轮功起于文革后全民参与的气功健身热潮。练气功对身体没坏处大概是不争的事实。就是退一步说,不练气功,去个空气新鲜的地方静坐养神也一定会比于家中在电视前呆坐要对健康有好处。气功虽可健身,但不是一项经典意义上的体育项目,没有标准,没有比赛,没有奥运金牌可争。气功教练于是也不称为教练,而叫气功师。“师”和教练不同,发挥的空间比较大,像教师,牧师,伟大的导师等等都有教练外加半个父亲的可能,这就为精神或更深一步的灵魂留下了发挥的空间。然后就有了一位神奇气功的气功师,李洪志李大师。

李大师的法轮功和别的气功一样应该有助健身强体。虽然法轮功的网站上在初学者园地部分有不少“起死回生”,“救了我的命”,“子宫癌消失了”,“救了我全家”等明显讲故事的特征,不过这和许多卖营养药的销售广告差别不大,属于天桥把式之类,无伤大雅。练气功没有问题,推销自己的品牌气功也没有问题。李大师的高明之处在于把说不清楚的灵魂问题和气功揉在了一起,调动了咱们潜宗教的内需。然后强调练功的组织性,不合着练就无效,集体练功就有了文革时红宝书学习小组的感觉。再把现有的其它宗教故事掺进去,搞出一个比佛教要复杂的“真善忍”(注7)来解释法轮功作为气功的有效性,健身气功就演进成应用型宗教。再利用宗教的力量组建队伍(据说李大师的组织有上千万的追随者之众),能在世界上最极权的咱党系统眼皮底下,神不知鬼不觉的调动上万人把中南海围起来(注8),就有了宗教型政治。从简单的健身到宗教,从宗教再到政治,这就太平天国了。没错,李洪志李大师基本上就是一个现代版的洪秀全洪天王。洪天王起事三部曲。起死回生的神奇,改动基督教为己用,带领教徒搞政治。李大师也是三部曲。气功可以创造神奇,改动佛教为己用,带领教徒们搞政治。为什么咱党要对李大师和法轮功斩尽杀绝? 因为咱党当年的模式也是如此。把给穷人分田地这个简单的利益给农民,然后说这种利益是和“共产主义”这个农民搞不懂的准宗教有关系,就把农民忽悠进“共产主义”之中,进而用“共产主义”组织农民,再用这种组织去搞各种“革命”的政治。独门绝技被别人复制当然会紧张,李大师和咱党在运作模式上是棋逢对手。为什么明知李大师是新版洪天王而不敢将两者连上? 因为太祖爷定性洪天王是革命英雄,说李大师是新版的洪天王岂不是说李大师也是革命英雄?把历史当妓女用自然有报应。

从洪天王,到咱党的早期“共产主义革命”,到文革跪拜太祖爷,再到现在的追随李大师高呼“法轮大法好”,本质上都是咱们无处可去的潜宗教能量的不定期释放。李大师和咱党的“正义”之争已经成为利益之争,利益之争没有是非可讲。但是,这个利益之争却把咱们潜宗教的无奈处境凸显出来。要么跟着“天子”“不愚蠢”,让咱们对灵魂永生的期盼继续隐忍;要么被政治性宗教裹挟进去走向疯狂。没有一个符合咱们消减对死亡恐惧的利益选择。

咱们需要的是一个契机。

其实走出“不愚蠢”没有那么可怕。最好的旁证就在你我身边。文革后,有个不小的面向西方世界的出国潮。 出国后,大量的同学和朋友成为了虔诚的教徒。虽然没有统计数,左顾右盼,凭直觉,曾经无神论的咱们,开怀拥抱宗教的应该是个不小的数字。基督教,天主教,佛教,许多人从被强制的“不愚蠢”逸出,找到了自己的精神依托。当然也有人成为法轮功的成员。 但是在西方世界宗教自由竞争,服务灵魂消费者的环境下,自由的宗教当然比“组织纪律严明”宗教更吸引人。走出“不愚蠢”的同胞们,热衷于政治性宗教的并不占多数。

就是走出基督教占主导地位的西方世界,宗教也有不引起社会血脉喷张,走火入魔的先例。宝岛台湾就是最好的例子。咱们的法轮功在台湾也广结善缘,但并没有获得在大陆那种巨大的狂热追随。以政治选举为最大热点的台湾社会,有一个平时各种宗教竞相服务社会大众,选举时政治人物逐一拜托各系宗教的良性循环。不但如此,台湾以慈济系统为代表的宗教社团还把爱心送到全世界的华人与非华人社区,成为非政治宗教的典范。

宗教本身不创造财富。像台湾慈济送到全世界的爱心,是汇集全台湾社会的贡献而成。可是,走出“不愚蠢”之后,可以从容的面对终极死亡,可以带给教徒好心情。全社会好心情多了,一定有正面的果实可以收获。当然,咱们的走出“不愚蠢”的关键,还在于促进“天子”疗治本身的皇权妄想神经质。其实,个人对死亡的恐惧有个宣泄的渠道,对“天子”也是巨大的福气。试想全民族对死亡的恐惧都压在一个人身上,那是多大的负担?难怪秦始皇要带众多兵马俑在地下护卫自己,要对付的灵魂太多了。

无神论是科学,文明,进步的结果。 可是,只有在接触宗教,了解宗教,参与宗教之后进化出的无神论才是坚实的,从容的。才可以舒展的享用并收获文明的果实。一直处在被强制“不愚蠢”的潜宗教状态,是一种伪无神论,脆弱的不堪一击。结果就是受用最恶劣的伪宗教。为了疯狂不再骚扰咱们,咱们需要服务大家的宗教。装傻可以是一种战术上的高招,强扮聪明绝对是一种战略上的愚蠢。从“万岁”到“法轮大法好”,都是咱们为愚蠢付出的代价。


1:文革开始于1966年夏季,是年秋季中小学全面停课,直到1967年的冬季中小学才逐步恢复开课,“复课闹革命”于是得名。
2:出自毛泽东1944年的文章“为人民服务”。 该文于文革中成为“老三篇”之一,其中许多句子还被收入“毛主席语录”在文革中直至现在广为流行。
3:皇帝墓葬配有各种“卫士”多有记载,最著名的自然首推秦始皇的兵马俑。
4:出自毛泽东1945年的文章“愚公移山”。 该文也于文革中成为“老三篇”之一,其中许多句子同样被收入“毛主席语录”并在文革中直至现在广为流行。
5:康生是共产党内管人的鼻祖,生于十九世纪末。野史所载毛泽东的许多“玩人”的行为都是靠康主导执行的。所以康在共产党内是整人无数,杀人如麻,人愤极大。1975年康死时毛泽东给了他很高的名份,毛死后康则被邓小平所管的共产党鞭尸。
6:彭德怀是毛泽东打天下时手下一员大将,19 55年解放军首次授衔时成为十大元帅之一,排名第二。后因未将毛泽东作为帝王而作为革命同志对待,获罪于毛,于文革前即被整肃,在文革中被整死。
7:法轮功早期的口号,后来成为其图腾与象征。
8:指1999425日上万法轮功练功者聚集到北京的权力中枢所在地中南海四周,静坐示威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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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iday, June 17, 2011

第5章 全国学解放军 咱们的权威



现在中国孩子们的偶像五花八门,但以体育娱乐界的名人为主。文革时的孩子也有偶像。不过不是刘翔,姚明之类的大腕,也不是李宇春,章子怡之类的明星。形象亮丽最令孩子们崇拜的并不是某个具体的人,而是一类人,一个抽象的符号,解放军战士。

崇拜到什么程度?任何与解放军有关联的东西都透着一股神气,对孩子们有莫大的吸引力。珍品当然是一套解放军的旧军装。所以是珍品,有物以稀为贵的因素,一般人不会有。军装之下,孩子们最向往的是一顶没有帽徽的解放军军帽。笔者之一上小学时,有一次从一位表兄那里得到了一顶军帽。当时高兴得像过年一样。第二天就戴着军帽去上学。同学们见了好生羡慕,都想借着戴一会儿。可是好景不长。由于军帽的神圣地位,又不是可以买到的商品,能戴上一顶军帽就好像高人一等,没有的人就开始不择手段的去获取军帽。 这顶军帽戴了不足两周,在一天放学回家的路上,突然一辆自行车从身边疾行而过,车上的人随手抓了军帽就走(就是当时有名的抢军帽)。笔者之一当时完全吓傻,等反应过来自行车早就无影无踪了。为了失去这顶心爱的军帽,当时难过了好长时间。要知道,那时候的一顶军帽对孩子们的价值是远重于现在印着篮球大帝23号麦克尔.乔丹大名的运动衫的。

解放军如此受崇拜,原因多重,最重要的当然是解放军的神勇无敌。 解放军为太祖爷打天下的光荣史孩子们从小就耳熟能详,当然咱们脑子里成型的都是历史的艺术再现。像“黄洋界上炮声隆,报道敌军宵遁”(注1),在井冈山枪杆子第一次为太祖爷立功。 然后是“战士双脚走天涯,四渡赤水出奇兵,乌江天险重飞渡,兵临贵阳逼昆明”(注2),长征让枪杆子和太祖爷成为一体。“地道战,地道战,埋伏着神兵千千万”(注3),抗日战争让太祖爷的枪杆子涨停到一百多万。“不是咱们无能,而是共军太狡猾”(注4),三大战役一鼓作气将老蒋打翻在地。“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注5),让老美签了停战协议。“撼山易撼解放军”,太祖爷感叹解放军几乎兵临新德里的1962年中印之战。 解放军为太祖爷战无不胜。

解放军的无敌自然是靠太祖爷的神奇,解放军的每一个战功,都是太祖爷的构思,太祖爷的调度,太祖爷的决断的具体体现,所谓运筹帷幄。井冈山是太祖爷要有根据地但不可死守根据地的先知,长征是坚持往没人处走的简单真理,抗战是留得青山在才能“持久”的雄才大略,解放战争是不在乎一城一地得失的运动战绝活,抗美援朝是见好就收的现实。崇拜解放军,万岁太祖爷,这是孩子们向往一顶军帽后面的故事。

文革中,虽然没再真刀真枪的攻城拔寨,解放军继续创造着新的神奇。文革起始,红卫兵小将冲锋陷阵,解放军这个坚强的后盾一直在后面寸步不离的力挺。1966年太祖爷上天安门接见红卫兵,表态支持小将,穿着一身解放军的绿军装,领章帽徽齐全。信息很明确,文革是太祖爷以解放军首领身份带着红卫兵造反的,解放军支持文革。这之后太祖爷的所有重大决定,解放军的十大军区一定率先公开表态支持。解放军像当年打江山时一样,继续实践着太祖爷的伟大。

文革从头到尾,解放军无役不予。被打倒的刘少奇邓小平在北京碍眼,有请解放军押送出城。 造反派在太祖爷支持之下夺权之后,两派不合,武斗开仗,情况失控,无以为继。没关系,有解放军在就好办。三支两军(注6),有枪杆子在后面顶着,太祖爷无往而不利,武斗逐渐获得控制。文革初期之后,权利重新分配。1969年咱党的九届一中全会选出来的政治局21个委员里面,有军衔的有11个,还不包括和军队有渊源的太祖爷,周恩来和李先念这三位。而剩下的7个里面还有太祖爷和林大帅的两位夫人。解放军一直护卫在太祖爷身边。无论报纸的照片,新闻电影,还是电视新闻,太祖爷一出现,旁边多是解放军。虽然只见到了绿军装,后面的冲锋枪才是力量所在。 从枪杆子里面出政权具体到枪杆子出力挺文革,用句眼下时髦的口头禅,太祖爷和解放军那真是强强组合,太祖爷的英明,造就解放军的神勇,解放军的神勇反过来反衬太祖爷的神圣。 太祖爷和解放军成了天造地合,浑然一体的巨无霸。难怪象征解放军的绿军帽在孩子们心目中越发珍贵。

崇拜强强组合,咱们有传统。既然“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在咱们的文化里枪杆子当然是皇帝的。 咱们能期盼的,是圣上英明,就会有个过得硬的枪杆子保护咱们。 对此,咱们的传统文化有个特定的名字,内圣外王。吾王仁义,睿智, 胸怀天下,其结果必然是吾王的大军神勇无比,寰宇之内无不臣服。 既然内圣是起因,再厉害的军队,也得听王命做神圣的事,保护咱们不会出错。强强组合,其乐融融。运气最好的时候,碰上个唐太宗,手下一班骁勇战将徐世勣秦琼程咬金魏迟敬德,全心全意为唐朝人民服务,让唐朝早期人民生活的安全幸福。就有了一部“隋唐演义”,让众好汉成了朝朝代代社会的英雄与孩子们的偶像。 对绿军帽的向往,文化的根基是多年的“隋唐”和众多“演义”们铺陈出来的。

只可惜唐太宗和他手下的一班战将不能永生。

好不容易又有了太祖爷和解放军这个新内圣外王的希望,于是咱们珍惜呀。 就是文革后期太祖爷的革命理想让咱们每个月只有半斤油,二斤肉的定量可以享用,对革命本身都有所怀疑时,对解放军的崇拜和信任都不动摇。 文革十年咱们身边坏蛋充斥,走资派,黑五类,阶级敌人,五一六分子,帝修反,反党集团一号,反党集团二号(注7),咱们从不曾害怕过。有神勇的解放军在,无论发生了什么,解放军一定能保护咱们,主持公道。绿军帽的地位巍然不动。

果不其然,解放军没有辜负咱们的信任。太祖爷撒手西去,解放军立马替天行道,替咱们做主。1976年太祖爷死后不足一个月,解放军用一个完美的军事政变,把太祖爷夫人和其他几位文革遗产共享者抓将起来。继枪杆子里面出政权与枪杆子挺文革之后,枪杆子又结束了文革。 内圣酿出来的外王显示王气,回头又培育出了新一轮的内圣。咱们则继续为有解放军这个枪杆子而欣慰。有解放军保卫,咱们继续很安全,很幸福。

在枪杆子倾力支持太祖爷的文革之后,咱们不曾把文革中的任何不公不义,不明不白,无羞无耻,无理无良,杀人夺命,毁心毁梦的行为和后果与解放军联系过。 咱们认定的内圣外王,好不容易盼来的内圣外王,咱们不希望是假的。经历了文革,不反思枪杆子的责任,不设法把枪杆子加以制约,依然留给内圣支配,文革可能真是遭劫的在数,在数的难逃。

内圣外王的要害,是内圣。什么是圣? 圣能持久? 不圣了怎么办?农民起义? 造就新圣? 太祖爷的文革能进行,有许多基础要到位,靠咱们对内圣外王的认同,将解放军随心所欲的用作私人卫队,为文革的一切护航,是最重要的基础之一。 经历了文革的咱们,不反思这一点,确定了要吃同样的苦头。

文革结束13年之后,1989年的多事之春。北京街头,刚宣布戒严,解放军还无处可见,美国哥伦比亚广播公司的资深主持人丹.阿瑟采访一位学生,问他怕不怕向京城进发的解放军战士。这位学生满脸灿烂笑容的回答,“解放军是人民的子弟兵,不会镇压学生的,没问题”。 而这,就是咱们这一代人天真和无知的真实写照。几星期后,当时眼看着咱们心目中的正义化身解放军端着枪沿着长安街一路冲进北京城的时候,除了痛苦万分之外,最强烈的感觉是世界破碎了。咱们向往而不可得的绿军装,咱们骄傲拥有的绿军帽,咱们的英雄,咱们的公理,咱们的正义,咱们的守护神,世界转眼间就颠倒了。

六四让咱们震惊,愤怒,无助。其实,六四前后解放军所做的一切,与文革中支持太祖爷让文革畅行无阻的进行相比,对咱们的伤害是一毛九牛的比例。 只是六四有电视画面,有听得见的枪声,直接,形象,戏剧效果强烈。也许咱们需要这样的戏剧效果。 内圣外王也好,“隋唐演义”也好,可烧红了的烙铁烫手的直觉反应咱们还是有的。六四之后,解放军正义化身的形象烟消云散。从最受崇拜的人,一下子摔到社会阶层的最低点。当时北京有段顺口溜,把人按职业划分成十类。 排名最后的第十类是“学习雷锋干革命”的百姓。而解放军则成了编外的“十一类是傻大兵,打了老山打北京”(注8)。绿军帽不再是孩子们的最爱。

感情易变,文化持久。经历过六四的现实悲剧,被烙铁烧伤的手仍在疼痛,咱们仍没有走出对枪杆子内圣外王的期许。想望的,是新的内圣外王的回归。 两个不同时空源自河北大地的故事很能说明问题。

第一个,文革前后在孩子们中间极流行的一本书是“敌后武工队”。还不是冯志冯大侠的原著,而是改编成的小人书。故事发生在河北保定附近。讲得是抗日战争中八路军派到日本鬼子占领区的一支武工队的事儿。其中的一段说得是日本鬼子的伪警备队长候扒皮在集市上横行霸道,强抢一位老汉卖的桃,老汉稍有不满还被候扒皮一顿痛殴。而恰好武工队长魏强设伏于集市,当场将候扒皮处决为民除害,大快人心。 冯大侠的笔法细腻,包袱抖得高明,而小人书也画得栩栩如生。看到老汉受难处咱们义愤填膺,看到候扒皮被就地正法处咱们高兴的手舞足蹈。几十年前的事儿了,到现在仍然记忆犹新。

第二个故事是,2007年网上有一个炒得火热的帖子。说得是在河北石家庄的解放军部队,解放军名将秦基伟将军的身为军长的公子,着便装去某洗浴中心休闲。因为摔了一个杯子,被该中心雇员恶意刁难,敲诈羞辱。该公子随后招来大量武装解放军, 将该洗浴中心砸得稀烂。此帖一出,网上叫好不迭。虽然后来各方出来辟谣,而此事也确实可能是子须乌有,可是网民们期盼着一个可以伸张正义的现代版的武工队长魏强则是不争的事实。
                  
具体这个洗浴中心情况如何不得而知。可是大多数洗浴中心是做什么生意的大家应该心中有数。洗浴中心能在一些大城市成为支柱产业大概也是咱们特有的一景。是现在中国诸多社会不公的最佳代表。借用鲁迅先生的话,去洗浴中心的不是去“吃人”的就是去“被吃”的。当年日本鬼子是非法入侵的强盗,候扒皮为虎作伥当然是强盗的一部分。魏强以武工队的名义处决候扒皮,是代表国家的军队行使守土卫国的责任,对待野蛮不得不的自卫。可是时间前进到了21世纪,在自己的国土上,国有宪法和刑法,城市有公安局,检察院和法院。当大众对洗浴中心里进行色情生意的鄙夷,对多有官商勾结的此类行业经营者的敌视,以及对一些霸道经营行为的无奈,唯一的出路居然是要幻想出一个英雄军人来替天行道?文革中簇拥在太祖爷身边的解放军,文革后拉下四人帮的解放军,六四时镇压“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的解放军,虽然扮演不同的脚色,可是,解放军用枪杆子决定咱们该如何生活,咱们并非完全被动接受。 咱们不但有拥抱野蛮的倾向,也有拥抱野蛮的热情。枪杆子里面出政权,然后出正义,然后就一劳永逸的内圣外王,历史的产物,野蛮的文明,这道坎,咱们仍未迈过,只是希望野蛮为咱们出力,别为对手出力。

军人是一个职业。 作为军人,解放军可能是这个职业中的姣姣者。2008年的四川大地震, 解放军再次显示了作为军人的职业素养。面对史上罕见的惨烈自然灾害,风云突变,百万同胞真正的处于水深火热之中。引用太祖爷写给彭德怀元帅的《六言诗》,“谁敢横刀立马,唯我彭大将军”。解放军火速发兵十万,冒余震,塌方,路断,情况不明之险,救民出万难之境地。救灾之后,灾民感恩,全国赞佩。 紧接着,2009年,建国60周年大阅兵。雄壮的军威,强悍的气势,严明的纪律,先进的设备,令咱们倍感荣誉,似有大唐雄兵再世的欣喜。解放军大有一扫六四的耻辱,重新让孩子们追崇一顶军帽的架势。

但是,救灾和阅兵只是恢复了咱们对枪杆子文化的热情,丝毫没有改变和提升咱们的文化。 军人这个职业,从本质上说,是要提供野蛮服务。 最职业,最有效的军人,应该是最训练有素的杀人机器。 正因为如此,军人必须被严格管理,只能对无序的野蛮,释放出军人的有序野蛮加以压制(天灾是大自然施与人类的野蛮,用军队救灾是不错的创举),以战止战。 如果军人能随心所欲的为一己私利而释放野蛮,咱们只能回归丛林法则的野蛮状态,弱肉强食。

咱们的枪杆子,从太祖爷的“黄洋界上炮声隆”到大阅兵的现代化军队,一直是一支不错的机器。 这也是咱们需要的。 既然是专业野蛮,咱们的野蛮最好是最强的野蛮。 野蛮到不再有鸦片战争时英国的几艘军舰从大西洋直冲紫禁城,不再有抗日战争时日本兵横行全中国,直到咱们在天安门踢正步就可以让别人不敢对咱们有想法。野蛮出威风,很理想。 可是,野蛮只是对付其它野蛮的手段。 不能用专业的杀人机器摆平别的问题。商业浴室可不可以经营卖淫?谁可以经营?卖淫的收入如何分配?小姐们的身体健康谁该负责?咱们该有个文明的解决途径, 不能寄托冲锋枪解决问题。更不用说用专业杀人机器资助内圣搞文化大革命了。靠野蛮确立的正义不可能服众,靠野蛮建立的文明只能是包装过的野蛮。

文革中,六四时,专业的杀人机器对社会而不是为社会端起了枪。 这是咱们的无奈。咱们的历史,军队都是圣上的私家军,与社会没有直接关系。 包括巍巍大唐的军队。秦王李世民称帝前,在玄武门前一个军事政变杀兄夺位,玄武门前的大将魏迟敬德只知有秦王,哪知有唐朝? 日后魏迟敬德统领的大军自然会先效忠李世民后效忠唐朝。同样,解放军也先是太祖爷的私家军,而后才有了国家军队的名份。事实上,解放军从未真正属于过国家。大阅兵的口号怎么说来着? “忠诚于党”。 “热爱人民”。 咱党和解放军是父子关系,解放军和咱们是恋爱关系。 恋过爱的人都知道,爱情这东西没有保证,变化无常。 爱的死去活来也不能保证一夕反目成仇,把咱们痛扁一顿,而这个情人还是咱们用税钱养着的。 咱们需要的是有保证 有义务的职业杀手,可以为咱们对付潜在的野蛮,而不是随意推销正义的野蛮恋人。

枪杆子里面出政权然后出正义是咱们的历史。 历史是现在和将来的参照系,不是永恒的真理。走出这个历史怪圈的时候,将是咱们民族文明的一次重要的提升。军队国家化的问题不是军队本身的问题。有什么样的国家,就有什么样的军队。如果对社会的各种不公有正当而可行的解决渠道,就没有武力介入的需要和空间。“军队国家化”只是“国家国家化”的衍生问题。有朝一日解放军的唯一职责是保卫国家,最高兴的应该是解放军将士们了。毕竟,名留青史的是周亚夫,岳飞,孙立人,刘伯承,粟裕这些杰出的职业军人,而不是善搞宫廷权术的政客军人。身为职业军人是一种荣誉,练就一身致命的杀人绝技而不以野蛮欺人需要很强的定力, 优秀的职业军人当然该被社会尊敬。 孩子们崇尚绿军帽是社会价值的体现,希望有一天这顶军帽只代表军人的奉献,军人的隐忍,军人的定力,军人的文明价值,而和野蛮永脱离干系。


1:出自毛泽东1928年的诗词《西江月-井冈山》,描述红军保卫井冈山的一次战斗胜利,黄洋界是井冈山的一座山峰。
2:文革时革命歌剧《长征组歌》中的歌词,描述长征中遵义会议后毛泽东对红军的神奇指挥。
3:文革中抗日题材的电影《地道战》的主题歌歌词。
4:文革中解放战争题材的电影《南征北战》中一国军将领为败于解放军找借口。
5:抗美援朝时的主要宣传歌曲歌词。
6:文革中毛泽东1967年下的军管令简称,三支是支持左派,支援工业,支援农业。两军是军管与军训。
7:这些是文革时的众多坏人的名号。 走资派是指刘少奇及一干“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黑五类是地主,富农,反革命,坏分子和右派这五类人的简称。五一六分子是指文革中莫须有的一部分造反派中的反毛泽东分子。帝修反是指美国苏联和他们追随者。
8:老山是始自1979年的中越之战的一个主要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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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一分为二 咱们的哲学



文革中长大的孩子,可能知识贫乏,可能不知道弗洛伊德是何许人士,甚至可以是广义上的文盲,但是自我定位很高档,要改造世界,思考大问题。 自视甚高的一个原因是咱们懂哲学,世界上的革命形势没有弄不明白的。

经过初期的超疯狂,七十年代初,林彪林大帅事件前后(注1),太祖爷忽然让大家学哲学,要识别马列主义骗子。中学的孩子们在学校也学。 尽管听说过一串马列哲学经典,见过的就是太祖爷的“两论”,“矛盾论”和“实践论”(注2)。其实两论中的一些段段,早就在学“毛主席语录”时倒背如流,只不过背语录如同背密电码,自然不会问其出处。像什么吃梨子的味道,鸡蛋和石头的不同之处,外因通过内因而起作用等等。无论是当时还是现在,从太祖爷的“两论”中还是能见到智慧的闪光和逻辑的巧妙。

“两论”虽是面向大众的哲普读物,但还是上万字的大块文章。以文革中太祖爷派发的教育水平,让多数人读几万字的哲学文章是强人所难。所以,哲学先简化成了了“两论”,再简化成四个字的真正大众哲学, “一分为二”。

“一分为二”不是太祖爷创造的,但是把哲学简化成辩证法,再简化成矛盾的对立统一,最后落实到“一分为二”这四个字的哲学,太祖爷功不可没。1957年,太祖爷二次造访苏联,当时斯大林已死,新上台的赫鲁晓夫大概对太祖爷没有什么威慑力,可能要和赫掌门别一别苗头,太祖爷亮出自己的真玩意儿,给理论权威们讲哲学。在那次于莫斯科召开的国际共产党和工人党代表会议上,太祖爷把自己辩证法的大众版秀出来,就是“一分为二”。而且是用很有太祖爷特色的通俗化形式信手拈来,“其实我们的支部书记是最懂得辩证法的,当他准备在支部大会上作报告的时候,往往在小本子上写上两点,第一点是优点,第二点是缺点。一分为二,这是个普遍现象”。 一分为二,太祖爷的大众哲学开门见客。

优点缺点谁不会?于是,学了哲学的咱们就很会一分为二的认识世界,太祖爷的哲学传承遍地开花。下乡劳动,城里的孩子太阳晒一会儿就打蔫了,收麦子在农田里一趟趟走的稀拉歪斜,眼看着顶不住了,于是就有班里团干部(注3)来给大家打气“苦不苦,想想红军两万五(注4);累不累,想想革命老前辈”。把一个简单体力问题一下给一分为二的哲学成历史相对论,于是就继续拖着沉重的脚步扛麦子。为了劳动有个劳动样,一位颇受大家喜爱的化学老师穿了一条双膝打了特大号补丁的裤子。平时这位老师颇注意着装,乍一看到换了装的老师,同学们都忍不住暗笑。于是这位老师就为大家把裤子哲学了一番。裤子平时集功能性 与观赏性于一体,劳动时,裤子的功能性最重要,可以和观赏性暂时分离。裤子打一层补丁,如同穿了两条裤子,保温效果大为增强,同时,膝盖位置的补丁,犹如外加一副护膝,万不得已跪下劳作时,对膝盖会有保护作用。一分为二。

原来这就是哲学,太祖爷伟大。

生活不是不能哲理化,不过庸俗化的哲学就跳出了哲学的范畴。

像许多其它现代概念一样,哲学也是洋玩意,咱们原先没有,只有道,“天不变,道亦不变”。道下面并不是全部脑残,可以有智慧的闪光。 如果年终总结分列优点缺点是一分为二的哲学展示,这种智慧咱们一直有。咱们的成语“刻舟求剑”就是在批评不会一分为二的愚蠢,宝剑掉到水里的老兄不能把船上船下一分为二,也没有把动态的水和静态的船一分为二。 同样,“守株待兔”也可以总结出类似的道理。生活的经验积累成定理,从定理逻辑推论,就离哲学很近了。不过还是有最后一步,跨过这一步,就有了哲学。这一步就是推论面前一切平等,不受权力和利益影响的自由思想,所谓科学。但是,这和“天不变,道亦不变”相互矛盾。笔者之一有个祖传的黑色幽默故事。一次某家的老爷放了个屁,甚是响亮。 尴尬之下,近旁的一位仆人大声解围说“不臭,不臭”。 老爷闻声不喜,训斥道“狗屁才不臭呢”。仆人急智之间回应说“臭味刚到,臭味刚到”。如果智慧,逻辑,推论沦为故事中为权力和利益左右的嗅觉反应,就不会有哲学存在的可能。

辩证法是先进的哲学。太祖爷要用一分为二概括辩证法,那是太祖爷的自由。可是,太祖爷要用一分为二统一辩证法,进而统一哲学,就把哲学回归成了天下不变的“道”,哲学一旦不是科学了,哲学就消失了。文革时,哲学界有个有名事件,就是批判杨献珍(注5)的合二为一。 合二为一,也是一种哲学理论。深奥的道理不提,单从感性上说,一个东西被分成了两部分,如果不能把两部分叠加复原,那原来的一分为二自然不能成立。合二为一应该是一分为二的另一面,非常浅显的道理。 但是,太祖爷说合二为一是反动的,于是合二为一与杨献珍就立马载 了,前者被开除出哲学,后者被关进监狱(谁是马列主义骗子只是咱们不知道,太祖爷完全了然于胸)。辩证法不再是简单的辩证法,成了太祖爷有版权的辩证法。辩证法本身不能被辩证分析,一分为二本身也不能被一分为二的探讨。所以文革中太祖爷让咱们学的已经不是哲学了,是新版的“道”,所谓意识形态。咱们自认为学到的哲学不但不是认识世界的利器,而是促进人格分裂的半个哲学。与利益相符的时候就玩逻辑,与利益不符的时候就用诡辩。哲学可以带来智慧,促进文明,而半个哲学则让伪君子横行天下。

文革是政治主导,所以充满了利益。一边学哲学,一边见识政治意志所向无敌,伪君子的诡辩伴着咱们长大,本书的每一章都是一个例子。“革命小将”为太祖爷的文革冲锋陷阵,破坏一切规矩的“造反有理”被一分为二成光荣行为; “革命青年”被太祖爷派去上山下乡就要遵守“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而一切行动听指挥,太祖爷的指令不可一分为二。 领导世界人民干革命,520声明(注6),太祖爷号召咱们要打倒美帝国主义及其一切走狗;没过两年美国总统尼克松访华,在大家互敬茅台酒之后,228中美联合公报就对美帝国主义一分为二,“促进中美关系正常化符合中美两国人民的利益”。文革开始太祖爷需要把刘少奇刘大人的系统连根除掉,于是“阶级斗争一抓就灵”;干掉刘大人之后,剩下的“坏人”可以一分为二争取过来,于是“团结起来争取更大的胜利”。忆苦思甜把历史一分为二找出太祖爷以前任何饥寒交迫的岁月作陪衬;谁要是斗胆把大跃进引起三年灾害中的饥寒交迫提出来反思就得彻底打翻在地再踏上千万只脚。为了显示是共产主义真传,代表被压迫的底层利益,幻想对权力举起拳头,高唱“国际歌”的“从来就没有救世主”; 具体到咱们的革命现实,就高唱“东方红”的“他是人民的大救星”,而且是在同一个时间,同一个场合,由同一喉咙把两个歌先后吼出。自认胸怀哲学大道理的咱们,基本上在扮演满口仁义道德,满腹狼心狗肺的脚色。林大帅出事后,成了“当面说好话,背后下毒手”的典范, 其实,咱们都是林大帅的同志,只是水平高低而已。最致命的是,咱们并不自知,辩证法、矛盾的对立统一、一分为二说的头头是道,大家都是理直气壮的伪君子。

文革结束, 太祖爷版的意识形态“暴力革命”完成使命“阶级斗争”名声扫地,疯狂不再。哲学书多了,图书馆,书店,大学教室,新理论辈出。哲学在形式上走出了太祖爷的“两论”,靠一个“合二为一”就能混个监狱坐的定式改了。哲学可以在许多场合朗朗上口,掷地有声。又有了资本主义,大家一同炒房,炒股,万众一心向钱看,意识形态好像消失了。经历了两千年多年的窒息,咱们是否第一次有了走出伪君子陷阱的机会?

2009年初,一个中国旅游团在美国的大峡谷出车祸造成多人死亡,引起社会关注。 百家争鸣的互联网上,幸灾乐祸的喝彩声居然占据多数。 以时下社会的认知,有钱去的起美国旅游的都是富人,富人都是贪官及其亲属,这些人用不义之财去享乐天理不容,命丧他乡,就算不是死有余辜,也是死有应得。富人有没有正当劳动致富的?就算是非劳动致富的富人,是否罪当该死?互联网上的回答显然是“没有”和“是”。争论和矛盾为哲学的出现提供了最好的机会。从死人的不幸和宣泄的叫好声之间,咱们迷茫,咱们争论,咱们沉思,然后凤凰涅盘,浴火重生。辩证法真正横空出世,咱们哲理,咱们提升,咱们走向新的文明。

后面的结果当然是胡诌出来的。               

像许多其它需要争论,渴望哲理的议题一样,富人是否该死的讨论被一种机制快速淡化,然后就消失了。社会有了个新主题,大名“和谐”。是否官员都是富人?是否富人多是贪官? 富人是否都该不得好死? 这些问题太过敏感,讨论可能破坏“和谐”,争论被压了下去,“和谐”了事。

如同一分为二,“和谐”本身并无不妥。相对于阶级斗争的多动妄想狂,和谐是及时的拨乱反正。可是,如同“一分为二”本身应该能被一分为二,“和谐”不可以成为哲学之上的太上皇。顺应自然,顺应人性,达到和谐状态是一种佳境。 不能讨论,不可一世的和谐则成了一个符号。当一切为和谐让路,和谐压倒一切时,尽管是个美妙动听的名字,和谐本身已成了现在版的意识形态,新的“道”。

把矛盾“和谐”下去自然有苦衷。按照太祖爷的革命意识形态,咱党是“无产”阶级的先锋队,咱党成员的人生目的是“为人民服务”。咱党当年的一项伟大事业是推翻了包括官僚资本主义在内的三座大山。 由于咱们封建皇权的基本性质还在,传承与正统是涉及“道”的大事,太祖爷的光环,太祖孙们不可公然亵渎冒犯,前人的故事后人不可以一分为二的去分析。所以咱党还得高举太祖爷的大旗,在和谐的认同太祖爷的背影里进行资产阶级建设的事业。既需要社会大量创造财富,又不能为富人公开说几句公道话。 既想要自己的后代执掌社会的经济命脉,又不能失去政权是代表社会底层大众利益的革命意识形态。 既要让眼下的底层民众尊重现时的财富分配规则,又要让历史上的暴力夺财正义永存。既要让中石油,中石化,中移动这些大型资本主义企业都归咱党的官僚管,又要坚持官僚资本主义那座大山曾经可恶。如果读者有雅兴,可以找一份“中国共产党章程”读一读。把“马克思主义”,“推翻三座大山”,“阶级斗争”,“发展是硬道理”,“三个代表”与“和谐社会”串到一起的前言,是世界上反哲学的最大伪君子宣言。

很清楚,咱们依然没有哲学的空间。原本就不知道哲学的咱们,继续跟党走。为了利益,咱们不惜举起右手,宣誓为共产主义奋斗终身(注7),毕竟做官是走向财富积累的最佳途径,但同时咱们却在咒骂每个贪官都不得好死。伪君子于是继续成为生活中唯一可行的行为方式。

让社会受用和谐的主题用意何在?把太祖爷留下来的意识形态和皇权资本主义放到一起需要一种粘合剂。其实,如果让思想自由流畅,给哲学一个机会,不用管意识形态这个“道”,完全可以抛开全民作伪君子的窘境。太祖爷当年杀地主是为了凝聚多数,和解放全人类的高尚口号无关。把太祖爷引下神坛,大家可以一同跳出意识形态的紧箍咒。 农民跟太祖爷干革命是为了取代地主过好日子,人性的本能,不是进步行为。每个人都想为自己多得一份财产是千古不变的人性,只要是创造财富,不是偷窃财富或是强霸财富,个人财富应该也必须受到尊重与保护。 做官的功能是管理全民的财产,防止监守自盗一定得有民主监控机制,无论皇族,执政党或是“咱党”多么“大公无私”的“为人民服务”,管理全民财产的人必须是受制约的仆人,不是随心所欲的主子。

没有思想的自由流畅,没有哲学的空间,意识形态和现实对不上。 于是需要“和谐”这个万能胶水。

如果拉到思维的高度,和谐并不是什么新东西,历史上有过,名字虽不同,说的是同一个套路。封建皇权之下,咱们真正的通用思维,就是现在最流行的历史上知识性官员郑板桥传下来的“难得糊涂”。为什么需要糊涂? 明知道皇权是反文明,反自然,反先进,反良知的事情,但是“天不变,道亦不变”,所以皇权不可避免。听命于皇权就是承认我野蛮,我作态,我落后,我邪恶。 文明做不到,野蛮免不了,还要高呼“我皇万岁万万岁”,这太痛苦了。糊涂一下是对必须作伪君子的一种伪君子行为。是明知哲学而不能哲学的一种麻醉剂。

哲学可以让虚伪的高尚现出原形。这也是为什么皇权需要控制一切,绝不可以给哲学留下生存的空间。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忒清楚了,皇权吃什么?如果太祖爷当年推翻官僚资本主义很伟大,咱们现在正在建造全世界最霸道的官僚资本主义也很伟大? 和谐就是把要这个荒谬盖过去。靠这种和谐,哲学没有前途, 文明提升没有前途,走出封建皇权文化的老路没有前途。当选择只有做实实在在的伪君子,和遮遮掩掩的伪君子时,痛苦还会和咱们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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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指1971年毛泽东的“亲密战友”林彪被指背叛并暴死蒙古的事件。
2:这是毛泽东于1937年所写的两篇有关哲学的文章。
3:“党”的预备队“共青团”在中学各班级中都有成员,其中的“领导”称为团干部。
4:指红军在19341935年长征中所走的路程,其间备尝艰辛。
5:杨为共产党内的哲学专家,文革中被毛泽东打倒。
6:指1970520日毛泽东所发表支持越南和柬埔寨的反美声明。
7:指加入共产党所必需经过的程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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