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志们”,太祖爷可以号令全国上下的三个字。
文革时,笔者们还小。 在学校里,相互间直呼其名。可是走出学门,见到大人并不称叔叔阿姨,而以同志相称。进了副食店买酱油,问一声“同志,给拿瓶酱油”。售货员可以是爷爷辈的年岁,被称同志也不会见怪,会卖一瓶酱油给你。同志成了全民通用的称谓,取代了以前的先生,小姐,太太等一干称呼。笔者之一最深刻的同志记忆,是文革结束好几年之后,在北京因病住院,是一家以管理严格著称的医院。一天早上可爱的护士小姐进病房例行测体温,招呼笔者“几号床试表”。正巧护士长经过此处,闻声而停,厉声询问护士“你让谁试表”。护士小姐重复了一遍“几号床试表”。护士长板起脸来训斥道,“为什么不称病人的名字”。护士小姐赶快再说“某某试表”。没料想护士长越发不耐,提高声音说“要叫某某同志”。 护士小姐低着头重复了一遍,已是满眼泪水了。何时何处,皆同志也,不如此就是失常,非礼。护士小姐和笔者同一个志向?应该不会。 笔者当时完全胸无大志,只想每天多看到护士小姐两次。
同志原意是同“共产主义”这个太祖爷指定之志向。 互称同志其实不是太祖爷的专利,全世界的革命党都以同志互称党内成员,包括时下号称带领台湾人民发财的国民党,号称带领台湾人民独立的民进党。 陈水扁和吕秀莲在党内会议上要称彼此吕同志和陈同志,确有其事,不是喜剧。太祖爷起事造反时的共产主义和同志源于苏联老大哥,结果咱党咱军之内皆同志。 太祖爷的专利是让全国人民都互称同志,都相信共产主义。毕竟是高呼我皇万岁几千年的后代们,磕头,鞠躬,“老爷走好”,见了另一个地位稍高的要自称奴才是编在基因里的。太祖爷说大家都平等了,将来所有东西都随便享用不分身份高低,咱们就信? 太祖爷有个杀手锏,如同买房付了一大笔头款,就是全国粮食定量的供给制。
供给制不只限于粮食,文革后期几乎所有消费品都限量供给,但是粮食最重要。只要是有户口的城里人,大家都有一份。 不但如此,所有人的“定量”一致,男性多一点,女性少一点,大人多一点,孩子少一点。 除此之外,少有差异,上至级别很高的“首长”们,下至所有“革命群众”,每个月几斤大米,几斤白面,几斤玉米面,人人的胃都平等。 当年的胃和如今的胃不同,现在胃充实是最低需求,当年胃充实是最高需求。既然普天之下大家的胃同一了,需求得到满足,平等感很真实,于是一声声“同志”叫得响亮,叫得自然。同志这个称呼,其实已经和志向脱离关系,强调的是大家身份平等。 可以有个反证,农村的农民弟兄们尽管也该彼此是同志,但是不太如此 互称。大哥,大叔,大婶,大妹子这类称呼一直延续下来。其实也简单,农民弟兄们没有月领定量的大米白面,平等感差远了,同志叫出来没有底气。
粮食供给制始于文革前十多年,如果“同胃”让咱们感觉平等,文革对咱们的同志观有影响吗? 太大了。文革让咱们越发珍惜身为“同志”一员的重要。文革以前,城里的同志数目只加不减,偶尔赶上个反右之类的革命运动(注1),会有个别“坏蛋”发生从同志到非同志的演变,被太祖爷驱逐出城,不再和咱们“同胃”,但是数目太少了。文革一起,情况大变。 “坏蛋”迭出,上至国家主席刘少奇刘大人,下到热爱掏大粪工作的时传祥时大叔(注2),一个个的“坏蛋们”被发现,被揪出,被剥夺“同志”的称呼。而其中不少类似时大叔的“坏蛋”被遣返回乡,城市户口不再,粮食定量不再,“同胃”的权力也随同志的称呼一起失去。
不但“坏蛋”可以失去平等的权利,一些“好人”虽然还有同志的称号,也能够失去“同胃”的权利。跟着太祖爷干革命,志向明确的革命小将们,被太祖爷一声令下谴去上山下乡,到农村后月领大米白面权不再。胃不同了,维护同志感的基础要素发生变化,平等没了,同一个志向随即动摇。没下乡的城里人还在跟着太祖爷干革命,下乡知青的志向则变成了回城去重新获得月领大米白面的权利,虽然还互称同志,但原有的革命志向就去他妈的了,对知青而言,同志就剩下一个光杆称呼,不同胃还同甚鸟志?为了回城重获一个可以同胃的真正同志地位,许多下乡知青运用了他们所有的聪明才智对付其他“同志”,暴力,色情,阴谋诡计,全都不在话下。
文革让咱们在乎咱们的同志权,珍惜咱们的同志权,甚至还要不择手段的保卫咱们的同志权。 当一个权利可以如此轻易的被拿掉时,那就不是一份真正的权利了,而是一个位置,一份利益,大家同胃的同志权,实际上是太祖爷恩赐的一个官位。关于“封建”的具体含义咱们一直有点含糊,其实简单,换成粮食这种吃得到尝得着的食品就清楚了, 文革时的“封建”,就是“封胃”, 咱们自认平等的同志关系,其实就是月领二十多斤粮食的同胃关系。 咱们对太祖爷与汉朝代王刘恒对他爹汉高祖刘邦是同一种关系,只不过刘邦给他儿子封了诺大一块领地,太祖爷给咱按月发口粮,只有大小尺寸量上的不同,性质完全一样。
受封的地位,当然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让你平等就平等,让你高等低等也得认了。高等前面已经说过,比起为咱们种粮食而没有定量享受的农民兄弟,咱们自然高等,不但农民弟兄们自己不互称同志,咱们也不称农民为同志,而有一个很不客气的昵称,老坦儿。就是都互称同志,其中的内涵有时候可以相当微妙。文革是搞政治的,没有反差,没有区别,政治就无法搞。就是同志这个称呼,也可以称出等级来。记得文革后笔者之一在某国家重点研究所工作,所里开大会,坐在台上的头头脑脑相动之间彼此不称全名,而以双字名加上同志相称,像是“胜利同志”,“德刚同志”。坐在台下的其余“同志们”开始嗤笑。为什么? 只有当时的咱党和国家高级领导人才如此互称,如“先念同志”,“剑英同志”,“耀邦同志”。处级干部是不能自作多情如此高台自己的。虽然大家都是吃同样大米白面配额的同志,等级自在人心,含混不得。
等级既然还在,都互称同志总会有不方便的时候。于是同志之外有了些额外的附加头衔。 其中之一就是当时流行的“师傅”。文革时,工人阶级从理论上是领导阶级,能成为一位“工人师傅”地位自然就有等而上之的含义。所以,正式场合之外,师傅这个称呼和同志共生了很长时间。同志是你我平等,师傅则加入了一层尊敬。就是被称师傅者不是工人,也会欣然享用----谁都愿意被尊敬。与师傅并存的,还有一个称呼有更大的敬意甚至敬畏寓于其中,却不是每个人都可以享用,就是“书记”。书记,是咱党支部的领导者支部书记的简称。从文革中后期始党支部的书记是事实上的基层权力中心。太祖爷的所有英明决策都是靠书记们落到实处的,书记的地位自然高过一般同志。就是在太祖爷的供给制系统里,除了每人一份靠票证分发的物品之外,许多其它软性需求,都要靠书记批准同意。在没有商品流通的年代,书记的威力可以相当大,如若和书记有了隔阂,被穿个小鞋,真有活人被尿憋死的可能。书记就成了一般人之上的一个社会等级,书记的称号等同贵族,类似英国爵士,某人一旦成为书记,就只会被称为某书记,不再会被降级称为同志。工作之中被称为书记,下了班也是书记,退休了职位不在仍被尊称书记,就是死后,葬礼都是某书记的葬礼。社会对书记们的仰视,一直延续到如今(时下不少书记与时俱进,主导国营公司的董事会,称呼从书记演进成了老董)。
所以文革时靠同胃的平等感其实是个幻觉,只同在大家都效忠太祖爷,保住自己那几十斤受封的粮食上。封建体系里,平等根本就是伪命题,都是圣上的,平什么等?对咱们旁边的那个“同志”,咱们根本不在乎,只要太祖爷给个指令,咱们可以立马揭出他的“坏蛋”真面目,拿掉他的同志权,剥夺他的同胃权。“同志”们之间全无任何关系,哪来的平等? 文革中的“同志”这个称呼应该是世界上最荒谬的黑色幽默。
封建的局,最后多被什么封都没拿到的破掉。咱们深感平等的封胃体系也一样,农民弟兄什么都得不到,还得给咱们贡献粮食,种什么鸟粮食! 咱们的供给制,咱们的平等,在农民兄弟的抵制下,终于混不下去,于是就有了后文革的半资本主义。
半资本主义制,供给制的事儿吹了。 胃不同了,平等感全无,同志叫得不响了。自己的胃自己管,感觉跟着胃走,于是全民向往财富。 事情就这么滑稽,供给制时,咱们互称同志,其实和志向无关; 半资本主义制了,同志没人叫了,大家反到有了共同的志向,拥有财富,咱们万众一志,我要发财。
称呼自然与时俱进,反映咱们对财富的向往。 官位在咱们的传统与现实中是可以带来财富的,于是所有的官位职务都成了响亮的称号,一律从工作职能向社会延伸。赵科长,钱处长,孙局长,李部长,无论任何场合,头衔一定要叫出来,带来一份尊敬,一份荣誉,一份可以被众人仰视的滋润感。不为官,不要紧,技术职称也好用。在咱们的系统里,科学技术专家都算知识分子,这年头知识分子已非当年的臭老九(注3),知识可以和财富有效流通,也可以是通往官位的捷径,咱们曾有主要国家领导人都是工程师出身的历史。张工(程师),刘高工,陈总工都是可以亮的出去的头衔。而最等而上之的称呼是老板。老板者,资本家也。既是资本家,必然有钱,以财富分类,人上之人,老板于是成了最时髦的称呼。胡老板,吴老板,赖老板,一时之间满世界都是老板。滑稽的是老板之外又有了一个新的称呼出来,叫做老总。老板和老总有什么差别? 一查证,被朋友告知,现时几位乡下农民兄弟合伙开个杀猪场,也可以是老板,为了以示区别,城里的老板才新创一名,于是老总把老板从称呼流行榜上挤了下去。可是农民兄弟时下的资讯也很灵光,你是老总我也可以是老总。 一次和朋友外出远游,一路上见到各色人等,介绍时统称为某总。其中一位甚是憨厚可亲,相处一阵子之后成了朋友。闲谈之中问这位老总有多少雇员,老总告知固定员工只有一位,是老总的太太。 然后诡异一笑,“在外面混,不是老总,谁理你!”
为什么需要有人理?去过任何有些排场餐厅吃饭的顾客可能都经历过一幕门厅内外的常规礼节。 年轻艳丽的女孩们在门厅两侧一字排开,随着每一位客人走进,会鞠躬欢迎,并高声咏颂“欢迎光临”。 笔者一位睿智而颇有幽默感的前辈曾调侃说,他去餐厅最兴奋的时刻就是在门厅被恭迎,每次都好像听到宫女们在高呼“皇上吉祥”。从大家同胃到你鞠躬我吉祥的转向好像瞬间完成。
老总不但有人理,老总做好了,还会有人爱。最刺激的社会现象之一,是不时有富豪集体征婚的闹剧。征婚的富豪大多是老总,当然不是只有一个雇员的虚拟老总,参与富豪征婚的老总其身家总值都得过一个相当高的门槛。女富豪征婚也有所闻,不过很少,所以富豪征婚的对象基本上是女性。女士们要参与这类征婚,条件极其苛刻:年龄不得高于多少,身高不得低于多少,身材的三围有严格规定,身体健康要有书面证明,从小到大的经历要一一列出,长相不符大众审美观的自然免谈。不但如此,有意愿参与的女士还要交报名费。参与什么? 富豪姓名不知,年龄不详,长相不确定,过去经历无从查证,身体健康不挂保证,性格爱好随意,不过财产都是查证过的。如此不对称的征婚,每次往往是数的过来的几位富豪们,面对成千上万的应征女士。 说“面对”有些误导,众女士们报名后得被初筛一遍,绝大多数连富豪的面都没见到就被淘汰出局。一通折腾之后一无所得,还被贴上媚富的标签,背透了。
以“同志”互称多年之后,船过水无痕,咱们又回到了原点。 等级观念不是复辟,而是从同胃的伪装之后迈出,正式登台亮相。如果去问应征赴婚难无功而返的女孩子们,内心的感受应该不会比皇权之下见了“高级”自称奴才的皇民 灿烂。滤掉男人女人,富豪,三围这些看似花边新闻的娱乐成分,富豪征婚的荒谬恰恰是当年“同胃”的虚幻平等所掩饰的封建等级问题的现实反射。富豪在这里并不是个有血有肉的人,而是代表财富的一个符号。财富取代了太祖爷文革时的社会地位,主导社会的思考,行为,价值取向,直至每个人的个人命运。当年太祖爷决定谁可以有“同胃”权,现在财富可以决定谁可以有被鞠躬权。当年知青们为同胃权以弱搏强,以小博大,需要不择手段达到目的,现在女士们需要不顾尊严,不惜代价靠近财富。
资本主义就该等级森严? 当然不是。不错,资本主义可以创造财富,但不生产公平,相反,会拉开人与人的差距。可是,西方的资本主义文明,生产方式旁边,有人权民主自由保驾,是达到社会公平的柱石。民主在制度上制衡,人权在价值上约束,自由在舆论上监督。一个最近的故事很说明问题。2009年初,苹果电脑公司的创办人和总裁乔布斯乔老板被癌症所困,长期不能工作。忽然有一天,桥老板一脸笑容的重现人前。原来乔老板刚刚做了肝移植手术,起死回生。见到桥老板复出,苹果公司员工士气大振,全世界苹果爱好者欢呼雀跃。 乔老板在美国,在全世界信息工业界不但是位传奇人物,而且是许多人的偶像和英雄,推出过现在让全世界倾倒的苹果手机。财力上,乔老板富可敌国。 乔老板得新肝按理是天经地义,大快人心。 慢着,可用于移植的暴死者的肝脏是稀有物资,一个肝就是一条救出来的性命。 就是有乔老板的名声地位和财力,抢夺他人存活的机会也不行。 乔老板得肝的消息一传开,美国立马有人撰文讨论乔老板快速得到肝移植的公平性,并提出两点疑问:第一,乔老板有没有用他的地位在等肝者序列中插队;第二,晚期癌症患者得肝是不是对有限的肝脏最有效的利用。讨论虽无结果,但是制衡约束监督的作用明确,英雄也得同样待遇。 资本主义文明的价值正在其中,好有一比,资本主义鼓励大家勤奋工作去拥有一辆高档卡迪拉克轿车,但是严格禁止在公用的高速公路上为高级轿车单分出特权的快车道。
封建的历史,财富多是封出来的,个人能创造财富,咱们不曾经历。当咱们开始半资本主义制时,咱们的封建等级概念完好无缺。另一半恰恰就是封建制的延续。当年太祖爷“封胃”的机制仍在,于是许多原始“资本”的取得,是“封”来的,然后主义,人与人拉开距离前就有老大的距离。在这个体系里,监督能“封”资本的公权力,是个大挑战。一旦有富豪征婚类的恶性刺激,咱们就会怀念起当年的同胃权。其实是南辕北辙。激动出些许仇富的宣泄,以至除了公认的靠勤劳智慧造福人类而致富的稻米科学家袁隆平袁大侠外,别的富豪好像都是该杀的贪官污吏。谁来杀?全都杀? 杀了之后财富谁来分发?发给谁? 仇富和媚富其实是一回事儿,崇仗权势,是等级存在的基础。
封建社会,人分等级是最愚昧的,压抑人性,窒息社会。见人自称奴才,哪还会有心情创造? 平等,是社会文明进步的的一个指标。 平等不是平均也不是大家一样。不同和多样化是世界精彩的基础。 在经历了从同志到老板的一通称呼之后,咱们离平等的社会尚远。平等在什么上?美国佬争取平等在每个人都有有生命权,自由权和追求幸福权上。咱们该不该借鉴? 能不能借鉴? 自称奴才不好,同胃不好,试试新思维应该有趣。
注1:指1957年毛泽东发动的肃清知识分子里“坏人”的“反击右派运动”。
注2:时传祥是清理城市下水道的“掏粪工”,文革前由劳动模范而国家干部,文革中因所谓与刘少奇的“关系”而被打倒。
注3:文革中所有“知识分子”的统一绰号,介于“阶级敌人”与“革命群众”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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