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June 24, 2011

第14章 万万岁 咱们的宗教



文革开始后,1967年,复课闹革命(注1),两位作者开始上小学。小学语文课本第一课,五个大字,“毛主席万岁”。第一本,也是唯一的一本非课本的书是“毛主席语录”。第一个课外“聚会”是“毛主席语录”学习小组。第一个既敬畏而又崇拜的符号是太祖爷像。第一个参与的“庄重仪式”是面向太祖爷像进行早请示。后来,这些“小事”都算作文革的“疯狂”,注销了事。 为何咱们如此轻易的全民疯狂? 没人问过。

多少年后,见识了宗教(主要是基督教)程序。回首童年,发现当时是在接受一种准宗教的熏陶。太祖爷的像,在文革孩子们的眼中,和基督徒们眼中的耶稣像同等。 “毛主席语录”和圣经同样神圣。“毛主席语录”学习小组和圣经学习小组功能类似。“毛主席万岁”和牧师布道后大家同声认同上帝伟大的“我也是”异曲同工。每天的“早请示”,和教徒们每周日上教堂做礼拜,忏悔罪恶神似,就是频率高一点儿。

可是咱们自认是无神论者。宗教,是蠢人的需要,与咱们无关。

宗教史和人类的文明史一样长。人类需要安慰,因为如太祖爷所说“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注2)。死亡是个不可逆过程,尸体腐烂是不争的事实。尸体之外呢?没有人曾经死去又活过来告诉众人死亡是怎么回事,灵魂既看不到也摸不着,于是对不可知的恐惧与期盼就不曾间断。为了减少对死亡的恐惧与无奈,就有了让人鼓起勇气的故事。不断完善,就有了圣经,里面有天堂,地狱,天使,魔鬼。 管理人的恐惧与期盼是个巨大的利益,于是就有了不同的教派,建出许多壮观的教堂,故事发展壮大,成为不称产业的产业。相信一个故事而能坦然面对死亡,是一种选择,这就是宗教。尽管宗教的故事永远不会被证实,为了坦然生活,宗教将永存。是否自欺欺人? 蠢不蠢,不同的看法,也将和宗教永存。

只有咱们的文明不同。在咱们生命和咱们莫须有的灵魂间有个额外角色,咱们有个“天子”。身前死后,“天子”都会照顾咱们,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于是没有独立于皇权结构的有机宗教故事。如果让宗教存在,能有带灵魂上天堂的故事,宗教的法力就大过皇权,三纲五常就乱了。所以,咱们的无神论不是超越愚蠢的智慧选择,而是方便皇权管理的必要手段。 不是咱们愿意“不愚蠢”,而是没有“愚蠢”的权利只能“不愚蠢”。后果是咱们没有对待死亡的从容,尽管是虚幻的从容。更有甚者,连照顾咱们的“天子”都对死后灵魂升天信心不足,不但遍世搜觅良方企图拖延死亡的到来,就是死后入葬也要带些世间的手段到地下去继续护卫尸体(注3)。“天子”们如此,咱们自然没有关于灵魂的故事可享用。

因为是强势引导的“不愚蠢”,咱们对宗教还是有好奇心。毕竟是涉及到永生的长久之计,假如有一线希望,有一丝可能,有一个灵魂存在的机制,不试一试岂不亏大了?强制的“不愚蠢”其实只能招致极端的愚蠢。原本就是安抚大家恐惧的故事,皇权压制之下,只有最耸听,最“神奇”的故事能“活”过来。冲破皇权的抑制,又能让咱们不惧死亡,咱们享用到的故事必然是最神勇的巨无霸。

咱们曾经有过最具震撼效果的宗教事件该算太平天国现象。一百多年前,做官心切又屡试不第的读书人洪秀全仗着一本翻译的二手货基督教宗普读物(劝世良言),盗版又改编了一个别人的故事,以诈死复活这种孩童式的恶作剧,居然骗得了成千上万人的信服,以上帝附体的名义,动员了他的众多快速信徒们为他抛头颅洒热血。靠宗教这个准产业,洪秀全的为官之愿得以实现,成为洪天王。宗教威力可以巨大,信徒们一旦入道,再做关于故事的逻辑判断绝非易事。虽然洪天王自己整天在皇宫中和众妃子们幸福快乐,而他的信徒们必须男女分居,夫妻也不可同居一室,但是信徒们还是相信洪天王的故事,自认他们正在创造一个史无前例的最佳社会系统。骗术都有漏洞,要骗得大就得有些帮手。洪天王的所有骗术他的副手杨秀清杨大王都清楚。于是杨大王照着洪天王的路子编故事,把自己也编进去了,洪天王在上帝那儿粘的光杨大人也都要跟着粘。骗子最怕和骗子共事。就有了洪杨内讧,然后是转着圈的内讧,从根上动摇了洪天王的宗教事业。所以太平天国不是被曾国藩消灭的,而是骗术的一种必然归宿。

不被允许“愚蠢”的咱们,历史上最大规模的参与宗教之中,就是提着头不畏死亡的跟着洪天王造反。在皇权的压抑下,咱们是一直处在准备随时献身的潜宗教状态。如同一个长时间不曾饱餐一顿的饿汉,一盆香喷喷的红烧肉端上来,哪里会有雅兴去在乎大肥肉吃下去可能引起日后血脂过高?就是经历过洪天王穿了帮的故事, 咱们只是重回“天子”怀抱,潜宗教的状态并未改变,等待着下一个神勇的巨无霸故事。

文革中对太祖爷的跪拜,就是咱们潜宗教能量的极大释放。当然,规模巨大的全民参与有很大被强制的成分,但是咱们对可能的“神”没有任何免疫力也功不可没。在孩子们在一遍又一遍的高呼“毛主席万岁”之后,太祖爷有朝一日可能会死似乎不再可能。当咱们为了强调对一个事情所说属实绝无撒谎,用“向毛主席保证”来加以公证时,不但是一种庄重,隐隐之中也有一个更深的含义,太祖爷洞察一切,地球上每一个角落的每一个无关轻重的小谎言都逃不过他老人家的掌控。

太祖爷的语录,在咱们多次的高声朗诵之下,似乎有了灵魂,和咱们莫须有的灵魂结合在一起,就有了质变。文革中有一阵子,太祖爷和前苏联闹得很僵,好像“苏修”的原子弹真的就快扔过来了。太祖爷以全民皆兵接招。笔者之一的小学开始在体育课上教所有的同学们匕首操。说是匕首操,其实和现在也在体育课上教的武术或是太极拳差不多。一节匕首操下来,照样大汗淋漓,体育课健身作用到是达到了。可是独特的部分是,体育老师在开练前,先告诉同学们,“苏修”亡我之心不死,我们要做好准备,就是太祖爷的红小兵也要有对付“苏修”的办法。然后就把“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这最广为引用的十七字语录(注4),当作执行口令编到匕首操中去了。咱们跟着老师,挥着手中的小木棍(学校就是疯了真想买刀,那时候大概也没有敢批发匕首的),口中念念有词,还真有原子弹来了也能战而胜之的感觉。感谢上帝,匕首操没有机会被派上用场去对付原子弹。当然也该给太祖爷肯定,毕竟太祖爷没有跨过从潜宗教进入宗教的那一步,未曾告诉咱们学好“语录”就可以上天堂。以太祖爷当时的魔力,挥手入宗教,全国人民定会紧跟上。以“不怕牺牲”的匕首操对付原子弹,已经有了人肉炸弹客的原始精神。

虽然没有天堂,咱们也有很接近天堂的人间替代品。 因为太祖爷的系统自称追随马克思的共产主义学说,马克思马老前辈又早在1883年就去世,太祖爷的人去世就称为“去见马克思”,以取代宗教的“见上帝”。可是如同上天堂需要对上帝虔诚一样,马克思也不是随便可以见的。太祖爷的叛徒等一系列“坏人”自然不行。什么样的修行才能确保死后可以和马老前辈一会? 有个集结点,就是著名的北京八宝山公墓。 死在“正义”一方,对“革命”贡献够多,死后可以在八宝山留个牌位。 尚在人间,又来日无多,如果按档次盘算死后有在八宝山留得一席之地的人物,自称死后去见马克思,决不会被众人耻笑不够资格。在太祖爷的系统里,八宝山就是天堂。功能上,甚至可以超过天堂。天堂只给当事人福利,八宝山可以荫护子孙。就是全面商品社会的今日,你如果不小心掉到局子里,一旦警察发现你爷爷位居八宝山之内,你绝不会受亏待。所以八宝山这个天堂的必经之地,也是功利场必争之地。于是八宝山的传奇故事就不输圣经。像太祖爷的得力助手康生康大人(注5)死后在八宝山留有牌位,可是后来又因成为“坏人”骨灰被从八宝山请出。彭德怀彭大帅(注6)暴死于文革,骨灰被乱置,后来彭大帅又复原成英雄,骨灰被请入八宝山。如果康大人有灵魂,不知上天后是否在马老前辈处呆了一阵又被驱开?彭大帅的灵魂是否先行胡乱游逛一阵然后才去马老前辈处报道?

从面对太祖爷像,手捧红宝书,高呼“万岁,万万岁”,到为死后路经八宝山去见马克思而毕生用功,宗教程序已经一应俱全。无神论?除了面对死亡从容以对这个福利之外,宗教的所有其它后果咱们全都享用。基础如此良好,再出一个现代的洪天王让咱们动心是不可避免的,只是早晚问题。

于是就有了“法轮大法好”。

法轮功起于文革后全民参与的气功健身热潮。练气功对身体没坏处大概是不争的事实。就是退一步说,不练气功,去个空气新鲜的地方静坐养神也一定会比于家中在电视前呆坐要对健康有好处。气功虽可健身,但不是一项经典意义上的体育项目,没有标准,没有比赛,没有奥运金牌可争。气功教练于是也不称为教练,而叫气功师。“师”和教练不同,发挥的空间比较大,像教师,牧师,伟大的导师等等都有教练外加半个父亲的可能,这就为精神或更深一步的灵魂留下了发挥的空间。然后就有了一位神奇气功的气功师,李洪志李大师。

李大师的法轮功和别的气功一样应该有助健身强体。虽然法轮功的网站上在初学者园地部分有不少“起死回生”,“救了我的命”,“子宫癌消失了”,“救了我全家”等明显讲故事的特征,不过这和许多卖营养药的销售广告差别不大,属于天桥把式之类,无伤大雅。练气功没有问题,推销自己的品牌气功也没有问题。李大师的高明之处在于把说不清楚的灵魂问题和气功揉在了一起,调动了咱们潜宗教的内需。然后强调练功的组织性,不合着练就无效,集体练功就有了文革时红宝书学习小组的感觉。再把现有的其它宗教故事掺进去,搞出一个比佛教要复杂的“真善忍”(注7)来解释法轮功作为气功的有效性,健身气功就演进成应用型宗教。再利用宗教的力量组建队伍(据说李大师的组织有上千万的追随者之众),能在世界上最极权的咱党系统眼皮底下,神不知鬼不觉的调动上万人把中南海围起来(注8),就有了宗教型政治。从简单的健身到宗教,从宗教再到政治,这就太平天国了。没错,李洪志李大师基本上就是一个现代版的洪秀全洪天王。洪天王起事三部曲。起死回生的神奇,改动基督教为己用,带领教徒搞政治。李大师也是三部曲。气功可以创造神奇,改动佛教为己用,带领教徒们搞政治。为什么咱党要对李大师和法轮功斩尽杀绝? 因为咱党当年的模式也是如此。把给穷人分田地这个简单的利益给农民,然后说这种利益是和“共产主义”这个农民搞不懂的准宗教有关系,就把农民忽悠进“共产主义”之中,进而用“共产主义”组织农民,再用这种组织去搞各种“革命”的政治。独门绝技被别人复制当然会紧张,李大师和咱党在运作模式上是棋逢对手。为什么明知李大师是新版洪天王而不敢将两者连上? 因为太祖爷定性洪天王是革命英雄,说李大师是新版的洪天王岂不是说李大师也是革命英雄?把历史当妓女用自然有报应。

从洪天王,到咱党的早期“共产主义革命”,到文革跪拜太祖爷,再到现在的追随李大师高呼“法轮大法好”,本质上都是咱们无处可去的潜宗教能量的不定期释放。李大师和咱党的“正义”之争已经成为利益之争,利益之争没有是非可讲。但是,这个利益之争却把咱们潜宗教的无奈处境凸显出来。要么跟着“天子”“不愚蠢”,让咱们对灵魂永生的期盼继续隐忍;要么被政治性宗教裹挟进去走向疯狂。没有一个符合咱们消减对死亡恐惧的利益选择。

咱们需要的是一个契机。

其实走出“不愚蠢”没有那么可怕。最好的旁证就在你我身边。文革后,有个不小的面向西方世界的出国潮。 出国后,大量的同学和朋友成为了虔诚的教徒。虽然没有统计数,左顾右盼,凭直觉,曾经无神论的咱们,开怀拥抱宗教的应该是个不小的数字。基督教,天主教,佛教,许多人从被强制的“不愚蠢”逸出,找到了自己的精神依托。当然也有人成为法轮功的成员。 但是在西方世界宗教自由竞争,服务灵魂消费者的环境下,自由的宗教当然比“组织纪律严明”宗教更吸引人。走出“不愚蠢”的同胞们,热衷于政治性宗教的并不占多数。

就是走出基督教占主导地位的西方世界,宗教也有不引起社会血脉喷张,走火入魔的先例。宝岛台湾就是最好的例子。咱们的法轮功在台湾也广结善缘,但并没有获得在大陆那种巨大的狂热追随。以政治选举为最大热点的台湾社会,有一个平时各种宗教竞相服务社会大众,选举时政治人物逐一拜托各系宗教的良性循环。不但如此,台湾以慈济系统为代表的宗教社团还把爱心送到全世界的华人与非华人社区,成为非政治宗教的典范。

宗教本身不创造财富。像台湾慈济送到全世界的爱心,是汇集全台湾社会的贡献而成。可是,走出“不愚蠢”之后,可以从容的面对终极死亡,可以带给教徒好心情。全社会好心情多了,一定有正面的果实可以收获。当然,咱们的走出“不愚蠢”的关键,还在于促进“天子”疗治本身的皇权妄想神经质。其实,个人对死亡的恐惧有个宣泄的渠道,对“天子”也是巨大的福气。试想全民族对死亡的恐惧都压在一个人身上,那是多大的负担?难怪秦始皇要带众多兵马俑在地下护卫自己,要对付的灵魂太多了。

无神论是科学,文明,进步的结果。 可是,只有在接触宗教,了解宗教,参与宗教之后进化出的无神论才是坚实的,从容的。才可以舒展的享用并收获文明的果实。一直处在被强制“不愚蠢”的潜宗教状态,是一种伪无神论,脆弱的不堪一击。结果就是受用最恶劣的伪宗教。为了疯狂不再骚扰咱们,咱们需要服务大家的宗教。装傻可以是一种战术上的高招,强扮聪明绝对是一种战略上的愚蠢。从“万岁”到“法轮大法好”,都是咱们为愚蠢付出的代价。


1:文革开始于1966年夏季,是年秋季中小学全面停课,直到1967年的冬季中小学才逐步恢复开课,“复课闹革命”于是得名。
2:出自毛泽东1944年的文章“为人民服务”。 该文于文革中成为“老三篇”之一,其中许多句子还被收入“毛主席语录”在文革中直至现在广为流行。
3:皇帝墓葬配有各种“卫士”多有记载,最著名的自然首推秦始皇的兵马俑。
4:出自毛泽东1945年的文章“愚公移山”。 该文也于文革中成为“老三篇”之一,其中许多句子同样被收入“毛主席语录”并在文革中直至现在广为流行。
5:康生是共产党内管人的鼻祖,生于十九世纪末。野史所载毛泽东的许多“玩人”的行为都是靠康主导执行的。所以康在共产党内是整人无数,杀人如麻,人愤极大。1975年康死时毛泽东给了他很高的名份,毛死后康则被邓小平所管的共产党鞭尸。
6:彭德怀是毛泽东打天下时手下一员大将,19 55年解放军首次授衔时成为十大元帅之一,排名第二。后因未将毛泽东作为帝王而作为革命同志对待,获罪于毛,于文革前即被整肃,在文革中被整死。
7:法轮功早期的口号,后来成为其图腾与象征。
8:指1999425日上万法轮功练功者聚集到北京的权力中枢所在地中南海四周,静坐示威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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